云之初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傍晚突然来到的雨虽然已经停了，但夜里的泗水湍急的很。
　　这彩船上没有了船夫，此时掌船的人是云初。
　　云初送走了“贵客”之后回到船阁，告诉敏儿李煜的尸身其实是在这阁中的箱子里；告诉敏儿船工船夫和清儿带着乌蓬舟跑了；告诉敏儿这不是什么追杀，事情没有泄露，只是帮谋财的匪人，一场虚惊而已。
　　敏儿放下心来，在阁中静坐，身边多了口大箱子。
　　夜风急，浪头大。江上的浪涛一波波的袭着，水粒打在船身上之后又哗哗的落下，如同盛夏的暴雨，打散了蝴蝶的翼。
　　云初突然想起了江南春天的微风细雨，那是烟柳的断肠处。
　　江南、江南。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都快忘记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四季分明，燕子春归的时候，扎一只纸鸢去踏青……踏青……
　　云初手下不停，用力撑着船——毕竟，触礁可不是个好玩的游戏。
　　前方，一个巨大的黑影浮现，像是一只蹲坐着的怪物，时时准备吞噬行过的路人。邙山，终于近在眼前。
　　云初将船在栈桥抛锚停妥，进到船阁中叫敏儿。
　　入到阁中，果不其然看到了已经盛装打扮好了的敏儿。
　　淡妆饰面的敏儿此时变成了一个艳丽的女子。纤细的手指，圆润的指甲上涂着金色的丹蔻。一身金色红色交织的夔凤莲纹云罗衣和高盘束发上长缀的镂空金饰，衬得她姿态端贵。她的眉显然是细细描画过，细且长，仿佛直入发内，微微上挑，画出几分娇憨几分魅惑。唇上的胭脂颜色鲜艳，配着清澈的丹凤眼，透着如同牡丹花般高贵的明艳。
　　这便是当年嫁给李煜时的小周后吧……
　　“云初，谢谢你。”敏儿知道云初不会眼见她跪下，于是只是福了福身。
　　“你们啊。”云初状似为难的一笑，“一个个的都谢我，谢完了就全都去寻了短见。你们到底谢我什么？”
　　如此凄苦的话从云初的嘴巴里蹦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了引人落泪的音色。
　　“谢你……”敏儿语塞一顿，“谢你……”
　　“看！”云初撇嘴，“你自己都说不出来了吧。”
　　见敏儿一时间没有了言语，云初走过去搬放着李煜尸身的的箱子。
　　能放下一个男子的箱子应该很大。即使李煜是死于牵机毒，尸身萎缩的利害，但这箱子也是不小的。云初搬的不轻松，皱眉自言自语，“从嘉，你可真够让我劳神的。”
　　一旁的敏儿悟出了答案却没有出言，静静地看着云初。
　　云初搬着箱子先行出了船阁，头也不回的道：“敏儿，最上边的箱子里有灯笼，点上提着啊。”
　　“好。”敏儿回道，打开了上船时一同搬上来的箱子，两盏精制的方灯映入眼帘。
　　敏儿取来火石将它们点上，灯面上的数百只蝴蝶贴花影影绰绰，振翅欲飞。
　　“百蝶四方灯？好漂亮！”敏儿惊讶须臾，随后了然：云初心细如尘，同行数日加之从前的交情，怎么会不知道她与李煜喜蝶？
　　“敏儿！”外边的云初唤道，“你再不来给我引引道儿照照亮儿，我就得陪着你夫君葬身泗水了。”
　　敏儿一愣，抿嘴而笑：这个云初，什么时候都能逗趣。
　　“来了。”敏儿提着手中的灯笼，快步而去。
　　云初很辛苦的搬着箱子上山，带着敏儿七拐八拐的走进了邙山的僻处。敏儿提着百蝶四方灯走着，眼睛盯着上面的蝶花，心思却不在这里。
　　“不用担心。坟冢已经建好了，棺冢是青石做的。”云初偏头看着敏儿，“不会让他睡在这么窄的箱子里。”
　　跟在云初身边，敏儿已经习惯了惊讶，此时的她已经习惯到平静了，“什么时候建的？”
　　虽然是问句，但敏儿的语气很平淡。
　　云初一笑，“很早以前。”
　　“很早以前？”敏儿重复，学着云初的口气打趣道：“难道是很早以前你给自己准备好的不成？”
　　“喝！”云初惊叹一声，夸赞道：“敏儿真的是越来越聪明了呢。”
　　敏儿摇头不语，心中料想云初又在逗趣诓她玩。
　　二人很快走到了云初口中所提的地方。
　　看着那没有封口的青石高冢，敏儿心中一阵钝痛：
　　早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我还是愿意追随你。
　　焚烧骨灰的爱恨，命运注定了我留不住最爱的人。
　　你是我此生最不该爱的人，你是我此生爱错了的人，你也是我此生，唯一深爱的人。
　　失去你，失去你……我最终还是失去了你……
　　这个结局，如此无情，那么残忍。
　　我早就知道，早就明白。可是，我不后悔。
　　我不愿意就这么虚度一生。没有你的大地上，也不会存在我的灵魂。
　　敏儿站在青冢之前，久久不语。
　　爱恨情仇，千回百转，一寸又一寸的化成了千万缕，缠成了她的三千青丝。
　　敏儿轻轻抚摸李煜干瘪的尸身，笑的安静而幸福。
　　还记得秾华殿中夜夜的歌舞升平；还记得梅子青时一起腌渍的青梅；还记得春明花似绣时犹胜烟霞的笑；还记得莲池中共泛的蚱蜢舟，还记得，清晨帘卷前你为我呵手试的梅妆……
　　零花坠坠，飞絮蒙蒙。大梦清醒，始觉空春！
　　风住，香沉，花尽之后，你与我的过往，竟然如梦般了无痕迹。
　　那夜，你走的凄苦。
　　白烛燃起，烛泪惨白到透明，点点皆是离人泪。焚烧白骨，焚烧黑夜。
　　陵冢暮桑，苍松如翠，青石苔上疏影横斜，几声雀啼，归去深处。
　　孤独的坟包看朱成碧，一年又一年。除了一缕孤魂，还能留的下什么？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敏儿看着她的爱郎轻声唱着。没有琴合，没有萧伴。干净的音色回响在苍松疏影间，如同夏天清澈见底的溪流，只是看着听着，心境就粼粼闪烁。
　　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如今，只能看着这落花去追逐流水了。
　　敏儿吞了手里的什么东西，不多时，脸色就及近惨白，如同死者一般的灰败。云初希望这是她用粉上妆的效果，可惜他心里明白，那抹惨白不是这粉造成的。
　　身体晃了晃，敏儿瘫坐在了青石冢上。眼睛半闭，神色却安然的很。
　　云初轻步走到了敏儿身旁，蹲坐下来与她平视。眼瞳中的琉璃碎了，纷飞如雪。
　　“敏儿，你恨吗？”
　　恨吗？我该恨谁呢？哦，也许是赵炅吧。
　　“可是，我不希望你恨。”
　　嗯？这是为什么？
　　“这‘爱恨’二字，从口中吐出，都是字字惊心。你这一生，爱了，倦了，睡去了。还要让那所谓的仇人在阴曹地府里也打扰你吗？”
　　啊，有道理。
　　“血真多啊。”
　　血？那里有血？
　　“吐了这么多的血，你冷吗？”
　　冷？不冷，真的不冷。
　　“明明是仲夏，我却冷的很。”
　　咦？你冷？
　　“见到了他，叫他‘从嘉’吧。”
　　哎？为什么？
　　“他不喜欢自己的重瞳，不喜欢别人叫他重光。”
　　噢，对。我想起来了。谢谢你的提醒。
　　“也要告诉你的姐姐啊。”
　　嗯，我明白。
　　“‘九霄环佩’在我那里，我保存的很好。”
　　嗯，我知道。
　　“其实，从嘉的词写得很好，我以前都是乱说逗你们的。”
　　嗯，这些我们都明白。
　　“从嘉的话还有很多都没有兑现呢。”
　　是吗？我去和他说说。
　　“原来他宫里的东西啊，大半都应给我了。”
　　你啊！
　　“玉涧阁里的牡丹花、阁外的梨花树、凝和殿里的红嘴鹦鹉……”
　　你怎么竟是要这些个东西啊？
　　“还有文绮阁外的金鲤、移清殿前的雨芙蕖、飞华亭边的莳萝……还有……”
　　还有啊！这么多，我记不住了。
　　大点声。我听不清……
　　“算了。放他一马。”
　　实际上是你自己记不得了吧……
　　“要他记得回来，陪我喝喝酒吧。”
　　好……
　　敏儿的眼睛安然的闭着。一旁的云初起身，腰身挺得笔直。夜风穿过树间石罅，“呜呜”的声音像是伤心人的哀鸣。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云初轻声笑叹，“从嘉，你的宫娥舍不得你一个人垂泪。”
　　将两人的尸身都安置好，云初封了青冢的墓门。
　　两盏百蝶四方灯挂在石碑两侧随着夜风飘摇，一时间蝶影扑朔，迷离了人的眼睛。定眼看石碑，那上面却没有铭文。
　　从嘉，敏儿，你们走得倒干脆，留下我来收拾烂摊子，真是够赖皮。
　　从嘉，你走了，我还能嘲笑谁的词写的酸？
　　敏儿，你走了，我到哪里去找这么好逗好诓的人？
　　薄雾初起，夜清静的像梦。
　　忘记吧，忘记就好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却忘记了，蝴蝶非梦。
　　十年，忘记了国仇。十年，放弃了家恨。十年，吹散了恩怨。
　　如此一来，又是要花多少个十年，才能忘记从嘉的词和敏儿的笑呢？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那些东西都是生者美丽的悲哀。死者已矣，独留生者。不如不见，恨曾相识。
　　要不为死去之人而活，真的很难，很难。
　　夜寂静，寒声碎。云初的衣服被露水打湿，夜风一卷，凉入心肺。
　　裹了裹衣服，云初叹了句“好冷”转身下山，没有犹豫，没有滞步，更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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