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白山

　　10

　　嵇元康就是乌雅索尔托从关内派来的送信人加汉话老师。他刚过弱冠之年。是前科的进士。派他来关外的人其实并不是乌雅索尔托。索尔托一介武将，作为满人的八旗将领很有威望，但在汉人眼里却相当陌生。八旗入关不久，汉人对满人还是相当的有成见。虽然被统治，但心里还不曾真正顺服。这次派嵇元康到关外的乌雅部来，名为是为索尔托送信，报平安，实则是摄政王多尔衮的深远安排。

　　自从清兵大量入关，虽然仍需要到处平乱，但全国政权已经基本稳定。关外，这片满人的发源地，被称之为龙脉的地方，越发显得荒凉。多尔衮深知如要保住关外的大片土地，就需要有人值守。满人的数量本就不足，加上大量跟随入关，满人在其发祥地的荒凉已然显现了诸多弊端。北人的虎视眈眈，蒙古人的蠢蠢欲动，加上朝鲜人的两面三刀都让多尔衮万分不安。这次派来嵇元康，就是为了让他来考察一下在关外实施招民开垦的可行性。考虑到要安抚关外各部族，又不能大张旗鼓的派使者，只好借由乌雅索尔托，半公开半秘密的派来嵇元康。至于做新月的汉话老师则是让借口看起来更圆满罢了。

　　新月急匆匆的跑来时，嵇元康正坐在赫舍里氏的正屋里，端着一杯马奶发愁。作为纯正的汉人，他无论如何不能享受这个酸涩的味道。看到赫舍里氏热情的笑脸，又不好意思推却，硬着头皮又喝了一小口。看到新月跑进来，如获大赦般，放下了茶碗，站起身来。

　　新月上前给赫舍里氏行了礼，乖乖的垂手侍立在一侧，自知迟到，失了礼数，并不敢落座。赫舍里氏瞥了一眼新月，浅浅的冷笑了一下，慢悠悠的开口说“新月，这就是你阿玛派来的汉话老师”说完，换为一张笑脸转向了嵇元康。

　　嵇元康在清兵入关后曾请过满人师爷，不但能听懂，还能说，能读写。他听到赫舍里氏提到自己的名字，上前一步走近新月。这并不合汉人的规矩。按照汉人的规矩，新月应该磕头拜师，或者至少先主动行礼奉茶。实则，按照汉人的规矩，两个人本不应该这么四目相对，怎么也要顾虑着男女大防。然而这是关外，嵇元康也甚是洒脱，竟主动免除了许多禁忌。

　　此时他上前一步，算是自我介绍。新月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汉人。汉人，新月是见过的。有做买卖路过的汉人，有在不远处定居的汉人，有被俘后带到关外的汉人。眼前的这个年岁稍长的青年人，却不像那些汉人。但见得他一顶圆凉帽，身后拖着的是和满人一样的辫子，身着长袍，对襟马褂，半旧的马靴。只看衣着，丝毫没有汉人的模样。然而他白净的面皮，不显粗糙的双手又让他有别于新月熟悉的满人男子。以新月的审美来看，这位老师实在算不上英俊。个头不高，身材不魁梧，没有满人男子的豪放英气。他有的是另一种风范，新月不太懂，怎么定义儒雅，谦逊和温和。但是她对这个远方来的异族老师却颇有好感。好感又不仅仅来源于老师沉着而温暖的目光。

　　“塔棋布斯，赛运”新月向嵇元康行了屈膝礼，用满语问候了老师好。

　　嵇元康微笑着，颔首示意，用汉语说“师傅”，同时用手指向自己。

　　新月明白了他的用意，生硬的模仿，说“师傅”

　　嵇元康点头，心里非常满意新月的聪明。竟然一遍就教会了。

　　“好了” 赫舍里氏说道，起身向新月说“带老师去见见你那拉讷讷吧”说完向嵇元康点点头“老师,我还有事，先走了”

　　新月带着嵇元康回到自己的院落。那拉氏正在门口迎候。见到嵇元康一番寒暄。让他进入正室。嵇元康看到正室的炕桌上放着四个形状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动物的关节。显然是常常被人摩挲，已然十分的光滑。新月连忙跑过去，不好意思的拿起来揣在怀里，解释说 “师傅，这是嘎拉哈，是我景额哥哥小时候，用狍子骨给我做的”看嵇元康有点发愣，又拿出嘎拉哈来，在桌子上散开，顺手拿起炕上的装满豆子的小布袋，边扔布袋子，边翻弄着，抓取着桌上的四个小骨头节。嵇元康一下子明白了，这原来是女孩子的玩意儿，忙点点头。新月看到他明白了，笑起来。

　　嵇元康惊异于新月的爽朗，这样的露齿一笑，在汉人女子里面是不可能有的事。他反而对新月自然而毫无城府的笑很不适应。有一点不知所措，微微红了脸。

　　新月观察到了老师的脸红，她也觉得屋子里有一点热，便翻身跪在炕上，三两下挪到窗户边，推开一扇窗子，用屋檐下吊着的狍勾挂住窗棱。转身看着嵇元康，询问是不是稍稍凉快一些。嵇元康先是看着新月象猴子一样的上炕，随即又被窗外的狍勾吸引住了。他记起来满人师爷说过的，关外的房子，窗子是从里向外，由下向上推开，固定窗子的钩子乃是用狍子的腿脚晒干后做成的。今天见到了实物，还是觉得很新奇。看到新月敏捷的身影爬上爬下，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教学的方向。他想，对于这样一个灵巧的异族女孩子，索性不从陈腐的《女戒》《内训》开始吧。

　　新月这几天的情绪好极了。从看到拓跋臻回头的一刻，她就开始了计算他回程的日子。一天，两天，拓跋臻应该路过了都英额吧。三天，四天，拓跋臻应该到了击鼓山下了吧。。。新月有时坐在马场的围栏上，明知道时日还早，仍然翘首企盼拓跋臻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有时会想到拓跋臻的吻。不是有时想到，是常常想到。没有了当时的窒息感，留在记忆中的满是激动和甜蜜。她轻轻哼唱着悠悠调，假装是在唱给拓跋臻听。每次路过马厩，都会向里面张望，希望看到黑骏马在吃草。新月觉得有点悲伤，而这样的悲伤又是甜蜜的。是期待，是盼望。因为每过一天，就离再次看到拓跋臻又近了一天。新月想出了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心境，那就是，思念。她思念拓跋臻，日夜的思念。

　　拓跋臻丝毫没有感受到新月的思念。实际上，他选择关闭了自己的情感。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难。十数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学会了，也必须习惯这种自我保护。对于肩负部族，姓氏大仇的人来说，对任何事物的思念和留恋都是多余而危险的。他感谢这次拉练。身体的劳累和透支正好弥补了感情上的空缺。他不知道此时新月正在盼望他的归来。他根本没有想到回去若是看到她应该怎么办。他把全部精力用在了拉练上。骑射，猎兽，露营，射皓，和同伴们比试布库。往往是累到一到夜晚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日，马队行进了山林。少年们四散开来，寻找猎物。午后的阳光很是耀眼，穿过密匝的树叶和灌木洒在大地上一片片金黄。他们有的马上，有的步下，各自往林子深处走去。拓跋臻骑在马上，左手弯弓，右手缰绳。捋着马头，指引着塔斯哈的方向。他细心查看着地上的踪迹，观察着树上被蹭掉的树皮，留意着树梢上鸟的振翅。他虽然才16,7岁，却是个有经验的猎手。从地上的脚印能判断出野兽的身形，品种和大小。被蹭掉的树皮有时能看出动物通过的时间和速度。树上的鸟则可以提示猎人此时此刻有没有猎物在附近出没。

　　忽然他看到了不远处，一团花斑在密林里闪了一下。他立刻拉住塔斯哈，回手抽出一支长箭，搭在弓弦上。这是一根大礼披箭，箭身略粗，较为重，箭镞宽，适合于近射。箭头上带有雕翎，以便配重。拓跋臻悄然拉开弓，仔细观察刚才花斑闪过的地方。两头獐子正在密林的掩护下停顿着。拓跋臻放开拇指，弓弦滑过扳指，嗖的一下飞将出去。箭身刚刚离弦。拓跋臻就听到另一只箭从自己脑后而来，划过耳边，向同一个方向飞去。一头獐子直中两箭，应声而倒。另一只受到了惊吓，疯狂逃窜。

　　拓跋臻顾不上看倒下的猎物，催马向另一只獐子逃窜的方向追去。他侧头后望，看到景额正在他侧后方跟了上来。两个人你追我赶，纵过沟壑，躲过树木，一度并马狂奔。更是分别拉弓搭箭，在狂奔的战马上较劲的定要比试一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个人放出了箭。惊慌的獐子身中一箭，没有再多跑一步，一头栽倒在地上。拓跋臻和景额分别下马，走向獐子。拓跋臻上前拔出了獐子身上属于自己的长箭。箭长约三尺，射穿了獐子的脖颈.拔出来甚是费力。拓跋臻拿着箭回头看向景额，景额面色铁青，但仍然上前与拓跋臻行了撞肩礼，表示祝贺。

　　篝火升起的时候，林子里的温度已经骤降。烤章子肉的香气弥漫着。拉练的人们三五成群的坐在一堆堆的篝火旁边。皮囊里的酒给有点冷的人增加了暖气。景额走到拓跋臻的身边坐下来，递给他一壶酒。拓跋臻接过来，一饮而尽。

　　景额说“告诉我吧，你想在乌雅部族得到什么？”

　　拓跋臻没有回答。没有表情。只是直盯盯的看着篝火。

　　景额继续问“告诉我，也许我还能帮上你”

　　拓跋臻仍然不语。神情镇定如常。

　　景额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提高了声音“我给你机会了，你最好相信我，否则。。。”说到这儿，又觉得自己有点威胁的意味，偏离了自己的初衷。便打住了。

　　两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景额侧过脸来，看着拓跋臻，问“你打算对新月怎么办？”

　　新月，拓跋臻被这个名字震了一下。这么多天来，他未曾允许自己想到过这个名字。现在这个名字从景额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往他的嘴里塞进了千斤重的橄榄。他一时语塞。蓝天，深粉色的绸带骤然降临在了他的脑海。他脸色骤变。不禁闭上了眼睛。

　　景额观察到了他的反应。及时的又说“我看到了，那晚，你和新月在马场”

　　马场，拓跋臻又被震动了一下。马场的亲吻，那个他极力想避开的回忆，排山倒海般的袭来。他感到像那晚的窒息。少女的双唇，她的眼眸，她长而卷曲的睫毛，按在他胸口的酥手。拓跋臻不能再回忆下去了，他不能回忆到那首悠悠调。新月轻轻的哼唱，每一个音符都融化他的心，每一句歌词都变成他心里的羁绊。而他，是不能有一颗融化而羁绊的心的。

　　拓跋臻重重的喘了一口气，扭过头，对景额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和新月有瓜葛了”

　　景额听到了自己要听的话。认真的研究了一番拓跋臻的神情，确定他的确是出于认真。便点点头，起身走了。

　　是夜，拉练的队伍露宿在树林里。拓跋臻穿上棉甲，仍然感到有些凉意。他又喝了一些酒，靠在树上看着夜空。

　　秋天的夜空纯净的透明。无数的星星，有的散落在银河外，有的游弋在银河里。拓跋臻找到了北斗七星。酷似勺子的七颗星星，沿着勺子边沿，拓跋臻找到了北极星。北极星的下面就是家乡了，拓跋臻想着。

　　拓跋臻没有回到过家乡。确切的说，那个被他称之为家乡的地方其实也不是拓跋氏族的土地。但是他愿意把那里当做家乡。因为唯有在那里的时候，他才曾经短暂的与阿玛和讷讷分享过团圆的时光。虽然那样短暂的时光也不曾让他留下过些许的记忆。

　　阿玛和讷讷被杀的第二天，叔叔才从平城回来。叔叔在箱子里找到拓跋臻的时候，这个婴儿已经哭的没有了声音，极度脱水，连眼泪也没有了一滴。可怜的孩子只能作出咧嘴的样子表示还在嚎哭，连手脚都没有了挥舞的力气。

　　拓跋臻在星空下沉沉睡去。睡梦里，他又听到了悠悠调。Io io jo bebu jo. 声音稚嫩而甜美，正如那个唱歌的人，温暖而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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