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异簿

　　偃师
　　深秋的天空十分深邃，像是一张辽远的深蓝色幕子，随时会把人吸进去，这几日我常常抬头望着天空出神。我听说人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皮肤都是拥有记忆的，而我不知为何走到这间屋子面前会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来。
　　“打扰了，请问有人吗？”我看着眼前纯木质搭建的小屋，心想着里面会住着怎样的人。
　　在门前屋檐下的长凳不知坐了多久，凉风吹在身上很舒服，身旁两棵柿子树的叶子竟已快落了一地。透过玻璃窗子能看到里面摆放着许多木制品，多数是精致的小件，整齐的排列在架子上，如同另外一个世界。
　　“你找谁？”在附近一直晃悠的老人终于过来搭话。
　　“听说这里住着一位姓晏的工匠，看来他好像不在家，我再等等就走了。”我看了看表，离太阳落山应该还有半个多小时。
　　“噢...他不住这，你可以去他家找他。”老人驼着背，想了好一会才告诉我那工匠的住址，末了又添了句：“他应该是去了别处，那个家他不常回去是我。”
　　我按着地址找过去，果然没人回应。
　　要说这档子破事还是季寻找给我的，说是上次吃饭时见过的穆鸢托他带一个木偶，指定好了工匠，就是这位晏师傅，住在乡下里，还得亲自上门。这回好了，人不在，白跑一趟。
　　“都什么年代了，电话都没有，还怎么做生意？”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过了八点。
　　“他不做生意，穆鸢有求于他，大家等价交换。”季寻没事就喜欢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写写看看，也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学问。
　　我喊冤，“拜托，这可不关我的事啊。她叫你去办的事，怎最后回落到我头上来。”
　　“这些天工作上的事我实在走不开，你要是帮了忙，日后我会还上。”他低头快速地翻着书本，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什么还不还的，要深究上去，你帮我的那几回我倒是一次没还过。这事就包我身上吧，一定给你办妥咯！”我本只想抱怨几句，不想他较起真来。
　　说起这位晏师傅，听季寻说是个手艺人。传闻在战国时期有个叫偃师的工匠，能用木头树脂和皮革等材料造出会唱会跳的木偶来，木偶貌若常人，同样有五脏六腑，着实神奇。后又有人称其实偃师是一种称号，其中隐秘无人得知。我对这类东西颇感兴趣，这能唱能跳的木偶实在要比墨家的机关人与鲁班的云梯要令人神往上很多，这次寻人我嘴上虽多有抱怨，却也有一些私心，不知那姓晏的师傅能做出怎样的宝贝来。
　　休息日我再次拜访工匠，这次远远便看到了木屋的门开着，我心中大喜便快步走过去。
　　“是晏师父吗？”
　　那人抬起头来，眼里并无多余的情感，下巴满是青碴，嘴上叼着一根土烟，缠着纱布的手正在打磨木头。
　　“晏云。”等他打磨完一根木头，“你想要做什么东西。”
　　竟好像已通过气了一般，“木偶。”
　　“要求？”
　　“这...我不大清楚。”
　　他淡淡地笑了笑，将烟头摁灭扔进落叶堆里，放下了手头上的工作，“我知道了，跟我来吧。”
　　木屋里全是降香的味道，屋内用的都是挂在屋顶带着灯罩的老式电灯泡，光线十分昏暗。几个博古架上放着各种木质手艺品，比上次从玻璃窗外看到的要多上很多，最后他领我走近里屋，在我身边停下。
　　“你进去看吧，里面都是木偶，选好了便可出来。”他话毕转身要走。
　　“等等！有没有会动的木偶？嗯...就是那种会唱会跳的。”看到这些神往已久的东西，我不禁脱口而出。
　　他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便出去了。我有些失望，传闻中的东西果然仅仅是传闻，又或许那样的技艺早已失传。
　　我进入房内，还是惊得猛吸一口气，尽管这些木偶不能如人一般活动，但身体的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极其精细，小至拇指般大小，最大的完全符合真人的比例。他们用旧时寻常的布衣遮盖身体，除了僵硬的神情，很难找到别的缺点。
　　我在里面看得入迷，每个木偶都细细地看了一遍，越看到后面越觉得有些奇怪，这些木偶都看不出年纪，之后除了以发式来判断外，连性别也模糊了。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表上的指针已划过六点，不觉中竟在这个小房间内呆了两个小时。我心里越发觉得古怪，就算看得再仔细，这十多个木偶冲顶半个小时的事，怎会过了如此之久。
　　正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或许是我眼花，这些木偶的眼睛都在看往我身上，有些个位置也与之前不同。我走过去把他们移回原位，这回却真切的感受到一双双眼睛在盯着我，身后竟还传来木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这些木偶真是活的？！
　　惊胜于喜，我快步离开房间，直到走出木屋心跳还是要比平时快上几拍。此时太阳已快没入山后，天边泛起红晕来，晏云正在焚烧落叶和一些木屑，黑烟悠悠地散入空中。
　　“选好了。”
　　我愣了一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我还是明日再来吧，我也不知道她想要个什么样的，而且……”
　　他靠在树旁，缓缓吐出一圈烟，朝我身后抬了抬头，“她会满意的。”随后轻笑道：“你也同样。”
　　我回头看到一木偶不知何时歪歪斜斜地靠在门后的墙上，面容呆板毫无生气，好似谁刚刚搬运过来的。
　　我顶着计程车师傅怪异的目光将木偶带回了公寓，一路上脑子里都在回想着他对我说的话，“每个木偶都有自己的灵魂，我只是借给了他们一个身体。”
　　晏云没有给我深究的机会，把木偶推给我就关了门，屋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来，像随时都会隐匿于世间，下一秒就找不到了。
　　季寻看到木偶后轻描淡写地道了谢，我本想跟他说这木偶有些怪异，不料自讨没趣，他接过木偶后便关上了门。
　　回房后我上网查了些资料，有些地方也把这种木偶称作傀儡，古时亦有傀儡师御傀儡之术，倒跟偃师并无太大差别，可这晏云离我这么远，也并无牵动丝线的迹象，莫不成这技艺真会如此高超，竟让人不能发觉？这时我又想到了扎纸人，有的用来替身挡灾，有的阴狠之人用来诅咒他人，无非是把纸人做得活灵活现当成真人一般。当年慈禧太厚的出殡仪式用了千百个扎纸人，敲锣打鼓，牵马抬轿，个个都是面带微笑，远远看过去好似活人一般，想着都别提多瘆人了。
　　思来想去这些东西都跟晏云所说的大相庭径，难道他的意思是这些木偶都是活的？不需要别人来操控就拥有自己的意识。我躺在床上翻腾了许久，越想越觉得诡异，便裹紧被子睡了过去。
　　“喂，臭瘸子。你到底识不识路？”
　　又是这个梦，不...这不是梦，冰冷的雨滴打在我身上发出阵阵寒意，此时天色灰暗正下着雨，我暗藏在山壁后窥探着他们，潜意识告诉我不能乱动，我必须按着先前的梦境跟下去。
　　“就你心眼好，得，我们走！”
　　领头青年说完这句话便进了山洞，那瘸子领完钱后看着他们都进了山洞里，便恢复了常人行走的样子，朝山下离去，当他快经过我身旁时竟把整张脸皮撕了下来甩到一边，嘴里嘀咕道：“哈，反正他们也看不到了。”
　　这是之前在梦中所没看到的一幕，我心中一紧，等他走远后便立刻跟进了山洞。
　　一条半米不到的小溪从山洞里通往山下，我跟在那绿衣女子身后，洞外传来的光线逐渐变弱，身边的溪水慢慢地透着些淡淡的红色。这时怎会出事？！时间应当没到啊，我俯下身来，闻到一股很重的汞味，便捞起一把水来，原来是朱砂。
　　朱砂？这代表什么意思，我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她则时不时回头看向身后，也不知道是否看到了我。前面冷光灯传来的光亮很明显，我很清楚的看到这些人像是走进了多重空间，接二连三的瞬间没了影子，他们开始停顿下来调整队伍。
　　我躲在一块巨石后，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被他们发现，又怕自己同他们一样突然走失掉。
　　“你是谁？”身后之人语气强硬。
　　腰上被一硬物顶住，我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口不敢张，完全没觉察到有人跟在我身后。
　　“慢慢转过身来。”他把硬物稍稍移开，我听他的话，慢慢转过身来，他似乎知道我的动机，料我不敢轻举妄动。眼下寒光闪过，嘶，原来是把小刀。
　　看到我的脸时他似乎十分惊讶，虽藏在暗处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他的眉头紧紧皱到一起，眼睛里泛着波澜，乍看下竟与我极其相像。
　　“你…是谁？”
　　我见他松懈，反手把他拉到一边，心想或许他是绿衣女子口中的三哥，“我没有恶意，你若是他们的同伴，快去告诉他们这鬼洞有问题，赶紧出去。”
　　“多谢。”他苦笑，却慢慢逼近我说道：“不过晚了。”说完便迅速地扬起了手。
　　我睁开眼时，又回到了卧室，那梦来得真切，以为差点就要丧了命。枕头已湿了大半，我翻过身来，却看到一人影立于窗前，背着月光，着实虚幻。
　　“你是谁？”我吓得不轻，下意识问道。
　　“你…是…谁…”他重复着我的话，如孩童痴痴学语。
　　“你…是…谁…”那人如木偶一般机械地扭动着身体靠近我，借着月光，我看到了他的脸，正是我自己。
　　看来这是梦中梦，我还未彻底醒过来。他扑倒在床上，嘴里还在重复那三个字，脸部呆滞，无神的眼睛盯着我，手开始慢慢地搭上我的身体，真实的触感让我怀疑我是否真正醒来。他的力气很大，不知何时整个身体靠过来，就在我愣神的瞬间，冰冷的手触到我的脖子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好好地躺在床上，脖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适感，看来昨晚着实是做了一个极其真实的梦。我开门想去洗漱，门却被什么挡住了，低头一看，竟是那木偶瘫坐在墙边。
　　看到那木偶我惊得跳到床上，喉咙里呕吐的感觉瞬间涌了上来。我冲到厕所在洗手盆干呕起来，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红痕。
　　我一把打开季寻的房门，“季寻！这木偶到底什么来头！”
　　他被我惊醒，似乎在梦中的愁云未散，抹了把脸，“齐然？”随后看着前方喃喃道：“梦？”
　　“这不是梦，木偶夜里跑来我房间作怪，你看我的脖子！”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我脖子的红痕后，才慢慢缓过来，镇定道：“我们去找到她。”
　　店里早上没什么人，穆鸢正坐在高脚凳上与人闲聊，看到我们笑道：“你们来啦。”
　　“你要的木偶。”
　　她十分惊喜，接过木偶珍视地抱着放进了里屋，片刻便出来招呼我们。
　　“这木偶到底是什么？”我着急问道。
　　她有些惊异，“啊呀？晏云没跟你说？”
　　我皱着眉头，半天没想到他昨日有跟我说过什么注意事项或者使用说明之类的话。
　　我犹疑道：“他说什么每个木偶都有自己的灵魂，他自己借了一个身体给他们。”难不成是这句？
　　“这不是说了吗？这木偶虽自身不能活动起来，但是附了魂便成了跟活人一般的存在。”她正色道：“它能承载一个人的魂，当你心中的念想强烈到能够传达给它的时候，它便能装载那个魂。”
　　“就是鬼附身？”
　　“也可以这么说，但是鬼魂是死魂，它也能承载生魂。”
　　我不解，“生魂？”
　　“活人的魂魄。”她转而笑道：“大白天的说这些东西多没意思，你大可把它当作一个玩具，或是你思念之人。”忽然她又眼角低垂，仿佛自嘲，“多么病态。”
　　说了一大堆，虽然云里雾里的，但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而当我提到偃师的问题时，是不是也是有魂魄附体才如此生动，她却笑而不语，片刻后答说她也不清楚。
　　之后睡不着的夜里，我时常望向窗台，想着那个木偶会不会又再次出现，他是想传达一些东西？亦或是我想传达给他。可为什么我会看到了自己，季寻看到的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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