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最近恋爱了

　　那人是皇帝。

　　但这并非最令玉娥感到惊恐的。事实上，这人坐着天底之下唯一一把随意发号施令的椅子，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他想去哪里，自然就可以去哪里。哪怕他任性一点，怪癖一点，为了独占风景，去时将那里的人全部赶走，想必大家都会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还会为此感到荣幸。

　　真正令玉娥感到恐惧的，是他身旁那人。

　　那是个女人。

　　女人很美丽。她穿着一袭翠绿的衣衫，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身材窈窕，宛如竹簧神女，谈吐之间所展露出来的姿态，充满自信，自信之间，还混合着高贵的矜持，以及一点点不经意间施展的小暧昧。

　　然而，她长得与玉娥至少有七分相像。

　　皇帝站在那里，嘴角含笑，十分耐心地听她讲话。女人也笑。俩人相处的气氛非常愉快，愉快得令玉娥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皇帝就理所当然地搂上了她柔软的腰肢。俩人的距离一下缩短，方才高傲矜持的女人仿佛被风吹过去一样，熟稔而柔顺地依靠在了他的胸怀，宛如一株被驯服的牡丹。

　　那一瞬间，玉娥觉得自己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着，手脚却如坠寒冰。脑海里，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起自己之前与他相处的无数个小细节来：清泉宫里，松风亭间，无数次宴会上……最后，停留在藏书阁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玉娥忽然觉得自己浑身赤|裸，难堪不已。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金簪的刺痛一下子将她惊醒了。玉娥猛然抬头，对上莺莺关怀的目光，张了张口，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要说什么？她又应该怎么说呢？说怀疑自己的公公对自己抱有不正常的意图吗？证据呢？没有证据，别人反而会嘲笑她精神失常，胡思乱想吧。何况，对方不但是她的长辈，而且还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如此行径，无异于蚍蜉撼树。

　　玉娥除了惊恐之余，对这个发现也感到深深的耻辱。

　　精神恍惚中，她也没有心情继续游玩，于是告别莺莺，回到了家。

　　太子府的大门依旧。然而，在重新看到两扇厚重朱门的那一刻，玉娥却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强烈的安全感。

　　一路上的忐忑不安直到跨入大门，坐在卧房里的那一刻，才有所平息。

　　玉娥没有心情做其他事情，就连晚膳也没用几口，就躺在床上，暗中期待崇回家了。

　　如今，只有看到那人，她漂浮了一天的心恐怕才会真正地落到地上。时间一点点流逝着，玉娥对崇的思念也逐渐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她开始疯狂地思念着他，她的丈夫。思念他的一切，甚至他偶尔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们之间一切美好的回忆，在此刻看来，都更加甜蜜了，甜蜜得甚至令人觉得疼痛。她想念他身上干净的味道，温热的体温，安全的怀抱，想念俩人躺在一起时，他用宽大的臂膀将她锁住的感觉。她想摸摸他的下巴是否又长出了新鲜的胡须，甚至想用脸颊去体验那种扎人的感觉，因为那是真实的。

　　她还想到了有一次，他刚刚洗了头洗了澡，像个孩子一样躺在她的腿间，拿着书看。他湿润的头发像海草一样，散落在一旁，将自己的裙子渐渐打湿了。她忍不住推他，埋怨他，他却像牛皮糖一样，东倒西歪地也不肯下去，只拿着书哈哈大笑。后来，她拿来干帕为他擦拭，崇头发柔软而湿润的触感至今还停留在她的指尖。

　　她还记得他头发干燥时的感觉。这种感觉一般来源于情侣间暧昧的时刻。在崇还不是那么繁忙的时候，他们晚上经常有时间躺在一起聊天。俩人像珠帘一样并排半躺着，有时说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有时分享一下近日的苦闷，有时互相讲一些开心的事情，有时又什么都不说。当什么都不说的时候，崇总是开始用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她。他的手指像爬虫一样，缓慢又愚蠢地蠕动着，坚定不移地往她的方向前进。这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俩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前方，仿佛仔细聆听着什么，纷纷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是空气中却流淌着湿湿的味道——呼吸的湿，汗水的湿，毛孔的湿。当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手指的那一刻，俩人都不禁为之感到一颤。

　　崇抚摸她的手指，抚摸她的手骨，抚摸她的手背。她就抚摸压在手掌下的崇的头发。柔软而干燥的头发。

　　……

　　晚上，崇回来的时候，玉娥躺在床上睡着了。

　　她白天思虑了许久，精神殆尽，晚上终于挨不住疲倦睡了过去。

　　朦胧间，听到有人在说话：

　　“……没吃饭吗……我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是被憋醒的。玉娥睁眼一看，是崇将自己的鼻子捏住了。那人看见她醒来后，立马放开了手，坐在床边大笑起来。

　　如今，他总是这样，以捉弄她为乐。一开始还不是这样子的，那时，玉娥甚至被他的表象给欺骗了，以为他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后来，兴许是渐渐察觉到了其中的乐趣，他开始习惯如此了。玉娥也习惯配合着他气急败坏。但其实双方都没有将这个当成什么大事，反而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乐在其中。

　　但此刻，她看着他，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崇一下子慌了。他伸出手，想替她擦泪，对方却一下子扑了过来，扑倒了他的怀里，撞了个满怀。

　　“崇哥哥。”玉娥抱住他的腰，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袍。一整天装在心里的害怕和委屈，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仿佛堤坝决堤，一下子倾泻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娥娥，怎么了？”崇的手顿在空中，然后顺势揽住了她。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头发，她嶙峋瘦弱的脊背。玉娥不说话，他亦不再开口追问。

　　“娥娥，乖。没关系，没关系，别哭。”崇说，“有事情就说出来，崇哥哥一定替你解决。”

　　玉娥听见这话，心里一直蠢蠢欲动、渴望吐露出真相的念头，叫嚣着要破口而出。然而，嘴却仿佛被千斤巨石锁住了，坚如磐石。两相争斗着，她感到更加难过了。

　　要给他说吗？

　　说吧，说出来让他和你一起承担。你就不必担惊受怕，那样痛苦了。

　　不，不行，不能说。崇是那样崇拜着他的父皇，在他的眼中，父亲强大，威严，却也不乏慈爱。他一直以他为自己的目标，渴望未来能够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帝王。如果这个时候，他知道了这件事，那该是怎样复杂的心情啊？会不会因此厌弃她，将一切都过错归因于她的“水性杨花”？他身为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在这中间，又该如何自处呢？最关键的是，她缺乏足够的证据。没有证据，这一切都显得可笑、愚蠢至极。搞不好，她在崇的心中甚至会成为一个异想天开的卑劣小人。况且，这种事情，她实在是羞于开口，这无异于将自己赤|裸|裸地袒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难堪。而且，皇帝是那样一个谨慎的人，他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吧？万一，万一这一切只是巧合呢？

　　对！万一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呢？

　　玉娥最终还是没有对崇说出这件事。她哭够了，枕在崇的腿间，鼻子堵着气，翁声翁气地说：“我想你了。”

　　“你怎么还不回来。”

　　“你究竟在忙些什么。”

　　一连几个质问。

　　崇心里虽有疑惑，但也没有深究。他将玉娥扶起来，趁着她两颊的泪水还没有干涸，湿漉漉地挂在脸上，一边亲了一下，说：“我现在回来啦。咸的。”

　　“我想你。”玉娥揪着他，不依不饶地说。

　　崇叹了口气，将玉娥打横抱起来：“先去吃饭吧。”

　　他将玉娥放到桌边，为她夹了一些菜。菜是新上的，热气腾腾。崇对玉娥语重心长道：“夫人，再怎么想我，也得吃饭。”

　　玉娥拿起筷子。

　　崇吃了一口，忽然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娥娥，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该有多好。”

　　然后他握住玉娥的手，便沉默了。

　　玉娥突然为他感到心疼。他年纪轻轻，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快乐。这人其实没有太大的野心，也向往逃离万众瞩目的生活，这一切，她都是知道的。

　　果然，刚才没有告诉他那件事，是个正确的选择。 她不愿，不能再为他增添别的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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