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下桃花仙

　　14
　　为了给羽巧儿减轻重量，承婉几乎扔掉了所有行李，才吃力地将哥哥扶到马背上。自己则扶着羽巧儿，走在齐腰深的雪里。
　　羽巧儿往前去。
　　承婉止住了它，羽巧儿，青云谱的护卫们怎么样了？现在应该往后去。
　　羽巧儿懂得承婉的意思，但还是毅然向前，这是它第一次不听从主人的命令。
　　它不能说话，但它能够用行动传达信息。
　　承婉被锦明击昏护在轿子里，所以她不知道一帘之外雪地上惨烈的战况。那些鲜血，只有羽巧儿看见了。
　　它看见了青云谱众人为掩护锦明和承婉所做的牺牲，它看见了江湖中人无可动摇的忠心。走吧，承婉，不要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马蹄声中，承婉明白了羽巧儿的意思，默默淌下泪来。
　　而承婉不知，羽巧儿身上的鲜红，近一半是它自己的血。它早已在乱军当中受了重伤，只是强撑着前行，一心一意带承婉和锦明回到京城。
　　遥遥无期的京城。
　　万幸，一路上没有遇到追兵，这冰天雪地，连野兽也没了身影。静谧的冬日林木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前路和一脚一脚踩在雪中凹陷的感觉。
　　但承婉和羽巧儿并不觉的冷清，起码还有商彩给羽巧儿挂的小铃铛，孤独的响在这无名之地。
　　承婉一步迈去，忽的，被掩藏在雪中的绊脚石绊倒，一下子摔在地上。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体力消耗过大，起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羽巧儿在一旁担心地踏着步。就这样死在林子里的旅人，多得很。
　　可是承婉不能放弃，她还有哥哥，她要和哥哥一起回到京城，一定，要活着见父皇。
　　就是这个回家的信念，支撑着承婉奇迹般的站起身来。担心着她的羽巧儿安静了下来，用动作示意承婉骑到它背上，它会驮着承婉和锦明一起回家。
　　承婉没办法再踏雪行进，只有将自己和哥哥的性命一并托付给羽巧儿，坚持着，往京城去。
　　风雪林中的羽巧儿，就是她一介凡人所能改变的命运，原本，这在她的命数里并不存在。她的命运，本是和锦明一起死在刚刚那片绝望之地。承婉作为公主，如果没有坐骑，不会骑马，没有丝毫生还的希望。
　　但承婉，不是个普通的公主。凭着一颗赤子之心，哪怕到如今这种落魄境地，她也不曾孤独。
　　九岁，她从哥哥那里第一次见到还是小马驹儿的羽巧儿。那时她还小，它也还小。她喂给羽巧儿的第一样东西，是宫溪从商彩那里罚来的芙蓉糕。自从第一次和锦明练习骑术，一直都是羽巧儿陪伴着她。
　　到现在，生死关头，羽巧儿依然与她相依为命。
　　汗血宝马，忠心耿耿地陪伴着小主人，直至生命的尽头。
　　紫禁城中，父皇案前已经乱做了一团。
　　“急报，太子锦明擅自调动山东守军，意欲谋反。”
　　“急报，太子锦明勾结江湖势力，为自己扩张羽翼。”
　　“急报，太子锦明率江湖乌合之众百余人进攻山东守军，太子大败。”
　　皇帝焦急地从这些扭曲过的事实中寻找着真相。
　　齐王谋反的消息被层层封锁了起来，皇帝无从得知，而锦明和承婉的行踪更是连齐王也不知道。
　　不过，从这些半真半假的通报中，皇帝已经瞧出了端倪。
　　于是齐王府中，忽然多了好多全副武装的锦衣卫。皇帝下令，即日起，齐王入宫暂住，齐王府也被封锁起来。
　　于是京城周围也多了些乔装打扮的锦衣卫，他们在出发前已经记熟了太子锦明和端绘公主承婉的相貌，负责四处寻找并接应他们兄妹二人。
　　但碧琳苑，却并没有承婉料想中的热闹。苑中冬日的梅花依旧好好的开着，花下却是空无一人，更别提热闹的梅中诗社了。
　　碧琳苑上下都从宫里的反应中知道了承婉身处险境，没办法坐视不管，可作为奴才，光待在这宫中又能帮到承婉什么？
　　全听宫溪做主，碧琳苑全体出动，守在各个宫门门口，第一时间接承婉回家。
　　奈何紫禁城宫门众多，碧琳苑人员紧张，最后连看家的人都是宫溪到皇太后那里暂借的。老太太同样牵挂的很，告诉宫溪只管去迎，不用理会一切俗套的宫规。
　　一天过去了。
　　一夜过去了。
　　又是黎明，天边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的时候。
　　宫溪还站在宫门外冷冽的寒风中，静默着，像是等待了一个世纪。她僵硬的手中，还握着一个燃尽了温暖的手炉，隐隐着碧琳苑中冬梅熟悉的芳香。守卫早已换了几班，人人都劝宫溪暂且回宫修整一下。
　　承婉还没有消息，她不会回去。
　　她会一直等，等着主人回来。
　　终于，远在天尽头，出现了一骑模糊的身影。
　　15
　　宫溪颤抖着奔向前去，只顾快些，再快些，她没有看错，那是羽巧儿！是羽巧儿！她们回来了！
　　羽巧儿看到宫溪，远远叫了一声。虽然已经尽了最大的音量，奈何体力不济，只有游丝般散在风里，宫溪没办法听到。
　　承婉从羽巧儿的叫声中睁开眼睛…
　　朱红的高大城墙，望君归的华表,还有在雪地中呼喊着自己奔来的宫溪…
　　承婉虚弱地一笑，摇了摇早已没有呼吸的锦明，哥哥深蓝的披风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冰冷的雪。
　　俯身喃喃低语。“哥哥，我们这就到家，一到家，你的伤有救了…。”
　　戍守的锦衣卫也发现了他们，立刻从两旁列队，止住羽巧儿，轻轻扶兄妹二人下马。宫女侍卫还有两顶崭新的软轿也从宫门中鱼贯而出，等在一旁。
　　承婉让他们先扶哥哥。即使自己已经气若游丝，下马时还是不停地重复着快去给锦明请御医。
　　宫溪在锦衣卫旁边一遍一遍地点头答应着，眼里全是泪水。
　　羽巧儿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含笑死在皇城城下。
　　在它最后的景象里，承婉有宫溪陪伴，并且得到了宫里人很好的照护。
　　承婉会活下去，永远活下去…
　　“承婉！”
　　宫溪的呼唤突然变得急促。
　　承婉的余光里闪过一道黑影，刹那间，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护住一旁的锦明。
　　一支锋利的箭，硬生生射进了承婉的头上。
　　“不——”
　　宫溪撕心裂肺地长啸，只觉得天崩地裂，扑通一声绝望地跪在冰冷的雪中。
　　一支齐王府杀手的暗箭，终结了承婉的呼吸。
　　承婉的鲜血落在雪白的大地上，一白一红，满是诡异的美感。就像地藏的预言中所说的那样，死在茫茫雪地中，全身只有头上一处血迹。
　　全世界，在此刻漆黑一片，静谧无声。

　　商彩和角安赶来时，见宫溪木偶般跪在雪地里，面无血色。
　　她俩来之前嘱咐徵音准备好一切，让太医正等在最近的值班小屋里。可，见了承婉这四溅的鲜血和头上的长箭，二人顿时失了神愣住。
　　不必了，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能做的，只有一些后事。
　　清静暖阁碧琳苑，如今已经物是人非。
　　皇帝再次见到锦明和承婉时，看到的只有他二人的尸体。
　　锦明浑身伤痕累累，已经在漫天的风雪中冻透了。承婉乍看起来倒像平日里一样，除了头上再也不会愈合的伤痕，狰狞着布满了血迹。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与仁妃的这一双儿女就这样去了，皇帝一时间老泪纵横，悲伤得不能自已。
　　“皇上，蓝道士求见。”贴身太监怀恩小声说。
　　皇帝没有反应。
　　怀恩又走进一步道：“皇上，蓝道士说，他用浙守胡宗宪所献的白鹿炼出了仙药，虽然救不了死去多时的太子，却可以使端绘公主经二十年的沉睡后死而复生，得仙人之躯，长生不老。”
　　“怀恩…”皇帝摇摇头，怀恩跟随他多年，怎么今日才发现他信起了鬼神之说？
　　“皇上…老奴知道，锦明和念女这两个孩子是仁妃留给您的，都是您的命啊…请您听奴才一句，事已至此，没有什么能更糟糕的了，不如就姑且信一次道士的话，如果能保下念女，您也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皇帝默然。
　　不久，紫禁城昭告天下，太子与端绘公主暴病而死，由礼部举行仪式，葬入景陵。
　　而不为人知的是，承婉并没有像普通皇室一样钉在棺椁里，而是躺在副墓室中一床翡翠玉榻上，独自安睡着。
　　嘴里含着一枚纯白色的小小药丸。
　　皇帝到底没有放弃这一丝可能，将仙药给了承婉。世事无常啊，炼制仙药的那只白鹿，还是她在苏州时亲手抱过的。
　　于此同时。
　　梵华宫正殿，比天帝的神殿还要华美数倍的地界朝堂，光明黑暗两位神使守在地藏的宝座两侧，群臣堂下黑压压跪成一片。
　　这次朝会中，地藏照例用三言两语解决了一个一个的难题，他的每一句话都将会成为法典，成为地界三域千万生灵遵循的准则。
　　地藏行事从不拘于一格，常常会下达听起来天马行空，让人匪夷所思的命令。但实际上，这些命令都经过了缜密的思考，实施性很强，有着立竿见影的奇效。
　　在梵华宫里锻炼了这么多年，朝臣们认为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自己惊讶了。
　　有，只要地藏一句…
　　“我要结婚了。”
　　群臣倒吸一口冷气…结婚，别开玩笑了，就您这脾气，千百万年都是独来独往的…
　　武将还好些，年轻的文官们都惊掉了下巴，听说有位后勤老干部一口气没上来，直愣愣倒在朝堂上，被抬回府里昏了三天三夜，又被大家嘲笑了起码三百多年…
　　当天下午，地界三域便传开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从精灵公主的下午茶会到鬼域公交车上吐着长舌头的大妈，全都谈论着这一个话题。
　　三域所有报社开动印刷机，加急印发号外，一时间创下了报业界记录。尤其翩翩主办的《天地联合八卦报》更是爆出了地藏与神秘新娘在凡间的留影，勇得销售冠军宝座。
　　连天界都追加了一百万份的订单，众仙女们还成功说服战神副将亲自把报纸押送到天宫门口。
　　战斗力惊人的仙女们那，她们都急红了眼，到底要看看那个神秘新娘长什么样。
　　精灵公主们也是这么想的。不仅如此，鬼宫一众女眷，魔域的女魔鬼们，甚至正在印刷号外的小厉鬼，都是这么想的。
　　大家都眼巴巴的等着。
　　承婉在一片混沌中醒来，此地无名无姓，周围都是温和的白色光华，仿佛一场甜蜜的梦。
　　梦中，地藏一席玄色长袍，向她缓缓走来，露出了微笑。
　　她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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