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后来我总在想，若这些时间不流逝，欢乐是不是也会长存，但想得没有结果，更添了许多烦恼。那时没有了易玄，日子还是挨个挨个地从我眼前晃过去了，我依然默默地看着它们没有表情的面孔，做我自己的事情。
　　和易玄在一起的日子，比窗外的雪还要清寂，但没有一丝尘杂于其间。我还是像往常那样穿梭于宿舍、自习室、画社之间，日复一日，平淡无奇。他总是能够在我的周围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安安静静地、旁若无人地做他自己的事，比如看一本书、赏一幅画，抑或只是在我回头时给我一个温暖的笑容，让我看见大雪地里开出初春的繁花。而我的心渐渐地便静下来，不会再做那些令人费解的梦或出现奇奇怪怪的幻觉。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人生清寂安宁如涓涓春水温柔。
　　一日雪霁天晴，大地银装素裹。
　　我一时心痒难耐，便踏雪前去图书馆寻一本期待多时的画集。落地书架一排排延伸，隔出一方一方窄窄的长型空间，静谧幽寂，能听见远处空调机发出的微鸣。我甫一扭头，便见易玄立在架子下翻看一本旧书，他的侧影与身后明光形成鲜明的对比，朦朦胧胧，仿若置身光雾。这样的场景，熟悉得令我心慌。就好像时间逆流，倒流了千百年的光阴，而他是唯一的不变。
　　蓦地，他抬起头冲我一笑，似冰绡初展、月练四泻。他又抬了抬手，我便看见那是一本线装的《平妖传》。
　　“你喜欢看这类书？”我走近他压低声音道。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忽然俯身凑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话。但他的呼吸打在我的皮肤上，像羽毛轻撩，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没能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我红了脸，悄声退开，不敢看他的眼睛。话说自那日后，我都不敢离他太近，只因他总能不经意间就使我分神，继而不能专心于学习。
　　离开图书馆后，踏雪穿林，四处踱步，忽然不想就这么回去。我拉了易玄往一处僻静梅花岭，一路走一路问他：“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他说。
　　他是研一的新生，据说是开学后因一些私事请了几个月的假，才来学校不久。他似乎不愿过多提及那些琐事，于是我们就引开了话题。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不愿意提，只是不愿意对我说谎罢了。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始终无法忘怀这段如梦如幻般宁静的时光，无法忘怀易玄带给我的救赎与守护。那时的我，将披星戴月地沿着他的足迹，走遍大半个世界的繁花冰雪、烈焰狂涛，并在每一个孤独的夜晚，回想起多年以前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仅仅只是想想，就觉得满足，就能够鼓起勇气，仿佛当我再次见到太阳光时就会找到他，我们就会在一起。
　　天空中飘了丝似有若无的雪丝儿，让我感到兴奋，伸手去接，却又什么都没有接到，于是我笑着说：“小时候每次看到雪花的图片，以为雪真的是花纹繁复的六角形，当时觉得很它们漂亮。但实际上雪花总是太小，像尘埃一样，根本分辨不清形状。”
　　“雪有很多种，一片是蜂儿，二片是鹅毛，三片是攒三，四片是聚四，五片是梅花，六片是六出，阴气凝结，对应阴数。待立春后，全是梅花杂片，就没有六出了。嗯，说法很新奇。”易玄顾自点头道。
　　“啊？”我大笑，“这是什么说法？”
　　易玄扬了扬手中的书，笑而不语。
　　“这本书我倒是没有看过，它讲了什么？”我好奇地问，并心想着我寒假的时候也要去翻看翻看。
　　“还没看。”他答。
　　“你还看过什么书？”我问。
　　“很多……”有一刹那，他似是陷入了某些回忆，但很快又里面清醒过来，清癯的面容上漾出一丝浅笑。
　　“博览群书咯？”我追问。
　　“算是吧。”他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笑了笑，瞪着他，扬起下巴怪腔怪调地道：“还真是……大言不惭，也不知道谦虚一下。”
　　“你希望听假话？”他平静地问道。
　　“啊？”
　　“可我不想对你说假话，即便是以谦虚为名头。”
　　“咳咳，你，那我问你……”
　　我们一问一答，于是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流逝。
　　一直到最后，我发现我们的对话实在是太无趣，才停了下来，拉扯些我小时候的事，关于渔村、河湾或者校园，那些我曾与别人说过或不曾与别人提起的好的或不好的事情。我会一边踱步一边絮絮叨叨地追忆，而易玄就在我旁边听着，他偶尔会附和一句或轻笑一声以示尊重，但从不会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有时候，我会感到困惑，就好像我们这样的相处模式是在无数的时间中满满形成的；有时候，我会感到很失落，就好像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打动他。
　　“真希望这里是一片梅花园林，最好梅花盛开，”我满怀憧憬地看向四周，又可惜地叹道，“我还从没有经历过‘踏雪寻梅、围炉夜话’这样风雅有趣的事情。唔，如果、如果你是长发，又穿上一袭汉服，要魏晋时期那种曲裾深衣，你广袖飘飘地站在雪地里，背后是红梅花……”我愈发说得没边没影，就好像那场景竟是我曾经亲身阅历过似的，而易玄那总是恬淡的神色，便随着我愈发详细的描述而愈发凝肃起来。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公子白衣胜雪，立在红梅间，凝睇生辉。我吓了一跳，陡然醒悟过来，只看着易玄不语，一时心里五味陈杂。而他的脸色不好，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不是故意的。”末了，我忍不住解释道，“我只是比较喜欢那样的画风，尤其是魏晋风骨一类的，我……”好像越说越乱了。
　　突然间，我有些后悔，我后悔那天在医院里对易玄说起自己梦中的抚琴古人，更后悔自己总是不经意间将两者放在一起比较。但有时，我身不由己，那些画面会自动地侵袭我的大脑，仿佛我爱的人并非易玄，而仅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幻影。我为此感到彷徨不安，最后又在易玄深情如水的双眸中化为痛心疾首。我猜想他一定感到……失望了。
　　这种状况，很诡异。
　　“没关系。”他似叹非叹地看着我，眸种隐有暗光流潋。
　　“哦，哦……我……”我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最后咬牙笑道，“等我的感冒完全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去游随园、堆雪人，好不好？”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
　　“我们要堆一个雪人，它跟我一样高，它还要很胖，就像熊大熊二那样圆滚滚的，它的头上带着帽子……”
　　“好。”
　　“那什么，你……你不是要回画社吗？那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好了。”我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只想着自己要一个人静一静，于是信手拈了这借口，又一面压抑住心里渐涨的懊恼与烦躁，一面十分坚定地看向他，干笑道，“这次你先走，我想看着你离开。”
　　“好。”他沉静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心里有些感伤，仿佛这背影刻入我的心骨，仿佛他再也不会回来。张阿楚和纪昕走的时候，我在教室自习，分明劝自己不要感伤却仍然于书无心，最好只好站在回廊望那条我们来去时必经的小道。我们这些人，聚聚合合，最后莫不是流于异地相望，或许是相忘。时间冲淡了一切，最后就连脑海中那零星一点的慈悲也渐渐消散了，而我无可奈何。我忽然记起叶霖非那日说的话，她说，“我瞧这易玄和那庞峥长得有些像，莫非你就喜欢这类型的脸？”我吃了一惊，猛然回思，竟发现他两个确实有些相似。那晚上，我许久都没有睡着，后来梦里便又见着那冰雪孤舟、清歌断雁之景了。我时常寻思，莫非我爱的竟只是一个虚影？但得不出答案，只会教我在面对易玄的时候更加彷徨不安。
　　易玄渐渐远去，背影终是消失在林间。
　　我耷拉着脑袋一步步往回，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荒芜的大雪地里，后来不知怎的拐上了马岭，似是往宿舍的方向。
　　长靴踩雪，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似催眠符入耳，亦似曾相识。我开始努力回响那些被遗忘的场景，仿佛有了些眉目，于是顺着那咔嚓咔嚓令人昏惑茫然的响声，一步步不由自主地走进积雪深林。
　　忽然，不知是踩到了什么，脚一崴一滑，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失了重心，我惊叫着朝侧后方栽下去——
　　刹那急坠落向雪坑，然而却无情理之中的冰冷疼痛袭来，为、为什么？于我惊愕地睁眼的同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落在了一个人怀中，而他稳稳地抱住了我。于慌乱中我已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头脑一片空白，磕磕巴巴道：“易、易玄？”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放下我，让我安稳站好。我们对视，他沉静自若，而我脑中已转过无数疑问。
　　“你明明已经……这不可能？！”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在他幽邃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慌乱不安。
　　“我一直跟着你。”他面色自若地说。
　　我瞄了眼这深逾两米的断壁雪坑，又环顾四周，最后将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他眼底，几乎是一字一顿坚定地咬牙道：“不可能。”
　　“为什么？”他突然挑了挑眉。
　　“就是不可能！”我心慌得直皱眉摇头，又瞄着四周的深雪，叫道，“就算你跟着我，为什么不是在路上？这里、这里根本就……没有路可走啊。而且，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怎么会……”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我被自己的话给吓到了，踉跄地后退两步，险些跌倒，就仿佛遇见什么恐怖诡异的事情。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那也是荒芜索寞的大雪之原，也是绝地逢生的相遇之景，有一个人也那样抱住我……我冷得失去知觉，只僵硬地往后退，倒映在那幽邃漆黑明眸中一个瑟缩惊慌的影。那些画面一闪即逝，凌乱得让我难以抓住。
　　一切，都仿佛只是梦，一个接一个、一环套一环，无止境地迷局困境。
　　“你冷静……”他朝我走来，露出一抹慌色。
　　“到底为什么？”我尖声打断他的话，惊恐地向后退，跌坐在地上。此刻，他的容姿竟与梦幻重合，——那一袭广袖深衣的古装人，一步步朝我靠近。他的长发在雪风中飘动，似魔魅的爪，黑暗妖娆与诡异；而他清寂如幽潭的双眸，泛出阵阵涟漪，浓缩成旋窝，几乎要将我吸入。我仿佛一个中了蛊惑，似个神志不能自己的傀儡般任他作为。他的衣衫与雪丝儿相融，迎风鼓舞，似降漫天大雪，要遮盖住我的双眼。
　　蓦地，白光一闪，双眼被覆，我只看得见一片白茫茫，似轻纱的凉软，只闻见他袖中的清冷馨香，如红梅的沁寒。
　　紧接着，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落入他冰冷的怀抱，但那感觉却一点点被眼前的白芒淡化……
　　我渐渐地困乏，很困很困，困得连眼前这一望无际的空白也守不住。
　　“既然相逢，何必曾识。”恍惚间，我听闻一声叹息。
　　那是我入梦前唯一的意识。
　　既然相逢，何必曾识。相逢何必、曾相识。
　　雪花纷纷扬扬，落了大地一片空茫。
　　那白色广袖遮住了我的双眼，翩跹飞舞般离去，使我又看见一切，仍是漫无边际的荒芜索寞；使我又闻见馨香，仍是一点点在我鼻端弥漫。他抱住我，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冬日里一样，漆黑的明眸中泛着疼惜的光，温暖心房。我忽然觉得，这一切即是地老天荒，是我生命全部的意义。但他开口打碎了我的美梦——
　　“梦本该是模糊的，等你醒后，便忘记这一切。”
　　“为什么？”我哀恸地道。
　　“忘了吧。”他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不想忘……”我忍不住哭出来，盯着他的眼睛死死揪住他的长袖。我已然分不清什么是梦幻、什么是真实，只想抓住眼前的一切。
　　“忘了，才能重新开始，这样不对么……”他恍惚凝睇着我，那眼神却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我……”
　　这世间不容我有丝毫反抗，就截断了我的余音，将我陷入深黑旋窝。
　　在最后一星亮光也消失前，我仿佛听见一声叹息，似是而非：“我仍然害怕，你无法接受……所以，忘了吧，忘了吧……”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神秘而悠远，带着不可抵挡的蛊惑，在我的脑海中回旋，一点点深入。我感到一切都变得混沌，好像有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正在从我灵魂里一点点流失。
　　再次陷入黑暗后，时间仿佛静止，一直到我醒来。
　　我睁开眼，扭头看向窗外，世界里天光未亮，一片昏暗。我困惑而无措，就像遗忘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梦，无关紧要。这时室友刘玥已经在洗漱，而叶霖非静静地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原来，又是新的一天了。我迷迷蒙蒙地坐了片刻，又头昏脑胀地倒入被窝，将自己彻底没入黑暗中，亦蜷成一团。
　　又一日，梦醒，开始新的一天。
　　易玄说，梦的模糊，即是为了忘却。
　　可有时我仍然觉得若有所失，就仿佛自己遗忘的，不是无关紧要的零碎梦境，而是生命中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我会对着空白的画纸，一点点将它描绘出来，一棵树，一朵花，一片雪，一根冰凌，甚至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点。最后我的围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得使我迷路，要花更多的意念来维持平衡。
　　有些理由注定只能被当成借口，一旦成了真，就会让人无法忍受。
　　然而日子还是依旧平淡，我也渐渐在这对自己失去信心的过程中，领悟到新的欢乐，比如说跟易玄一起讨论画作，比如说忍不住手痒绘上一幅，又比如说蜷在温暖的被窝里听风雪，或者感慨几句今冬的气候异常。只是那些似曾相识，再也不会出现了。一直到后来真正忆起一切，真正寻回那些被蒙蔽的记忆，我才将明白：相逢何必曾相识。
　　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出现在最该出现的时刻，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刻。
　　他带来了最好的时光，造成了最糟糕的时光。
　　他是救赎，是堕落，是光阴的交替。
　　他是易玄。
　　周易之易，玄乎其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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