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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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私下里帮芳宜准备了入宫所需。到了入宫前一天晚上，托了辛嬷嬷带了两个信得过的人送到了大奶奶屋里。
　　大奶奶不明就里，待辛嬷嬷打发了那两人，方问道：“嬷嬷，这是怎么回事？”
　　辛嬷嬷脸上亦有疑惑之色，只说道：“我也一知半解。前些日子红玉来找我，让我带两个信得过的人给格格送些东西。她只说，格格知道。”
　　两人正说着，红绫挑起帘子，芳宜走了进来。
　　大奶奶打开其中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却傻了眼，只见里面是一包包的金锞子、金叶子、银瓜子之物，另还有几包珍珠、珊瑚、玛瑙、水晶手串。大奶奶神色紧张地看着芳宜说道：“这红玉是闹哪一出？”
　　芳宜也吃惊不小，她万没有想到红玉会准备得这样齐全。大奶奶又问道：“红玉是偷偷让人送进来的，不会是另有所图吧？”
　　芳宜摇摇头，笑着安慰大奶奶道：“额娘只管安心，女儿自有安排。”
　　大奶奶意有踌躇，心里暗想，女儿胆子也太大了，只怕入宫以后惹出祸事，正要劝说，却听着辛嬷嬷说道：“这些天，府上很多人都跑我那里，向我请安纳福。这些人不会平白无故这么做的，自然是另有所图。”
　　大奶奶立即会意，说道：“自从太皇太后宣旨让芳宜入宫作女官之后，府上上上下下对我们都客气了很多。可是只有二奶奶房里的人还是一如从前，如今红玉做出这事，所以我才有所疑虑。”
　　辛嬷嬷点头道：“奶奶言之有理。那二奶奶膝下有两位格格，将来也有意送进宫去，加之她娘家的势力，若那两位格格进宫，地位定不会差，所以她才如此无所顾忌。二奶奶房里的人一直以来狐假虎威惯了，更加不肯低头。红玉这么做，真让人难以捉摸。”
　　芳宜示意红绫把东西包好，说道：“不管是福是祸，东西她已经差人送来了，也刚好是咱们所需之用，拿来救急也是可以的。再者说，这本应是二奶奶准备好的，就算是红玉有其他心思，这东西也是咱们应得的。何必自寻烦恼。”
　　大奶奶认为芳宜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是转眼一想，这话有点饮鸩止渴的意味，因说道：“我看还是把这东西给她送回去。不管她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们只求心里踏实。”
　　红绫正东西整理东西，听了大奶奶这话，忙停下来，看着芳宜，等她发话。芳宜微一颔首，示意她继续做自己的事情，然后说道：“额娘说得非常有道理。只是现在亥时已过，二奶奶早已睡下了。红玉是陪夜丫头，此时肯定也睡下了。现在再去敲门，反而惊动了二奶奶，只怕小事化大，更说不清楚了。不如先留在家里，再从长计议。”
　　红绫明白芳宜的心思，帮腔道：“奶奶，格格说的对。这东西要还，也不急这一时。明天格格就要进宫了，留着点时间，你们母女二人好好聊聊才是正理。”
　　大奶奶听到芳宜明天就要进宫的话，眼泪立即涌上来了，这个女儿不仅是她的贴心小棉袄，更是她孤苦无依时候的依靠，如今离了她，像把她的心头肉被人割了去一样疼。辛嬷嬷和红绫见大奶奶哭了，也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一边替她难过，一边为她心疼。芳宜的眼圈也红了，几次欲说话，都哽咽在喉，她只得先暂时忍了下来。前路漫漫，她的内心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她不能哭，只怕一旦掉泪，恐惧就如山洪决堤般凶猛泛滥。
　　芳宜强忍住悲痛，笑着说：“额娘，我进宫是好事情，看你哭的，好像我进去是受刑一样。”
　　大奶奶哭得更加伤心，说道：“我知道你安慰我，谁不知道那宫里的人是个什么活法。如今你爷爷身子不好，两年来一直在家养病，自从你阿玛走了之后，更加严重。看这光景是有一天是一天的了。我前些天还听到你二叔在跟人打听上好的楠木，好像有了准备后事的心思。你在朝廷上没个依靠，入了宫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芳宜的脸上掉落了一颗眼泪，可是却仍是笑道：“额娘，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要进宫去。如果我博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欢，以后你和弟弟就不用受苦了。”
　　大奶奶听了这话，愣住了，长叹一口气，说道：“终究还是我和麟儿拖累你了。”
　　芳宜再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抽泣出声音来。片刻之后，她“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道：“让额娘这样自责，是女儿不孝。女儿不求将来荣华富贵，只求得能够保额娘和麟儿的幸福安稳，这也是当初我对阿玛许下的承诺。额娘要怪，就怪女儿不会说话，伤了额娘的心。”
　　大奶奶抱芳宜在怀，一声“心肝”一声“肉”地叫着芳宜，说道：“为娘是担心你，怎么会怪你呢。”
　　母女俩亲真意切的对话感动了在场的辛嬷嬷和红绫，满屋子人哭成一片。正在这时紫娟打着一盏羊角风灯走了进来，半旧的紫缎棉帘掀开的一瞬间，一股寒风裹挟着雪花窜了进来，众人不禁感觉一阵冷，不觉向门口望去。只见紫娟披着一件灰色带帽罩袍，她一脸笑意，从身后拉出一个七岁大的小男孩，说道：“你们看，我把谁给带来了——”
　　那个小男子小心翼翼地从紫娟身后露出脸来，怯生生而忐忑不安地低着头，不时抬眼瞟一眼大奶奶。大奶奶一声惊呼，差一点晕了过去，喊道：“麟儿，果真是你？”
　　麟儿咬着嘴唇，半晌点了点头。紫娟蹲下身子，柔声对麟儿说：“麟哥儿，你不是说很想额娘和阿姐吗？你看，她们就在那里——”麟儿顺着紫娟的手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就泪流满面，却依然不敢走上前去。原来因为二奶奶膝下无子，出于嫉妒，就托了个说辞，把麟儿留在太太处抚养，如今已经有两年之久。太太对生辰八字之类很是迷信，二奶奶就投其所好，安排好家庙里的道姑，说麟儿和大奶奶犯冲，只怕麟儿养不大。太太本来痛失爱子，有点嫌弃大奶奶命硬，于是不由分说听了二奶奶的话把麟儿接到自己屋里，而且平日里也颇忌讳大奶奶与麟儿见面。这两年下来，也只在大节时麟儿来请安见过两面，麟儿也渐渐地与她生疏了。平日里，大奶奶只能借芳宜寄托思念之情。
　　辛嬷嬷抹了抹眼泪，说道：“奶奶，看到没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毕竟是母子，麟哥儿一直惦念着奶奶呢。”
　　大奶奶激动到无法自已，芳宜搀扶着她走到麟儿面前。大奶奶蹲下来，双手颤抖着摸摸麟儿的脸，说道：“你又胖了。以前你总吃不胖，你阿玛总说你随他。”又摸摸他的耳朵，说道：“一到冬天，你的耳垂就是冰凉的。你最喜欢让额娘的手给你捂热了。可是现在也是热的。”又摸摸他的衣服，说道：“太太很是照顾你，衣裳很暖和，你一定不会冷到。”又摸摸他的双手，捧到嘴边呼了呼热气，笑着说道：“你的手以前一直是冰冷的。大夫说你体寒，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额娘一直很自责，怀你的时候没有照顾好你。可是如今你也调理好了，手心里也是热的。”
　　芳宜忙背过脸去，泪水肆意汹涌。额娘嘴上说有多高兴，只怕心里就有多凄凉。麟儿离开她之后，反而更加康健，正印证了那道姑“母子八字相冲”的谶语。
　　紫娟在一旁说道：“这孩子听说格格要进宫了，今天如论如何也不肯睡，悄悄要求了我娘，一定要来见见格格。”紫娟的娘就是照顾麟儿的随身嬷嬷。
　　芳宜胸口翻涌出一阵温柔的感动，强笑着说道：“麟儿，你舍不得阿姐走，是不是？”
　　麟儿一副大人般担心口吻说道：“我听他们私下里说，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阿姐你要进宫，她们说你是去吃苦。我不想阿姐吃苦。”他抽噎地说道：“阿姐，我不想你吃苦。”
　　如同秋风里飘零的枯叶，芳宜的心怅然若失般摇落。一个七岁的小孩尚懂得宫里是吃苦的地方，她又何尝不知道呢？可是此情此景又容不得她动摇，她得在前面踏出一条路来，好让额娘和麟儿随在她身后，去奔向幸福的生活。
　　芳宜笑问麟儿道：“你知道天底下最富有的人是谁吗？”
　　麟儿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当然是天子。天子富有四海。”
　　芳宜又问道：“那天子住在哪里？”
　　麟儿想了想，忽有恍然之意，说道：“在宫里。”
　　芳宜点点头，又问道：“你平常经常得一些宫里赏下来的好东西。你说宫里是好玩的地方，还是受苦的地方？”
　　麟儿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芳宜笑着看着他，温柔地说道：“那些谈论的人也没有到过宫里，既没有得过好，也没有受过苦，所以他们的话都不算数。你自己的想法才算数。我记得你上次有个从宫里来的谙达教你斗蝈蝈，之后你吵着要进宫里去斗蝈蝈。”
　　麟儿点点头，小声说道：“我觉得宫里好玩。”
　　芳宜慈爱地摸摸他的头，说道：“这就对了。你得记住，你是赫舍里家的长子嫡孙，以后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所以一定不能盲目听从别人的意见，而乱了自己的主意。”
　　麟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芳宜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抱住了麟儿。大奶奶明白芳宜的一番苦心，心疼地抚着芳宜的背，说道：“话虽如此，我终究不放心你。”
　　芳宜幽幽地说道：“额娘，月有圆缺，天有阴晴，世上并没有十全的事情。高处不甚寒，却亦可一览众山小。人活一世，终有所失去，但是盯着已经在手的东西，总不至于凄凉。”过了半晌，她像是自我宽慰道：“天欲予之，必先舍之，这句话应该是天理吧。”
　　此时屋里的人都沉默了，窗口的灯烛微弱地跳动，窗纸上红色腊梅花不知怎的掉下来一角，随着漏风窸窣而动。
　　屋外的雪下得正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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