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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
忽而想起，回程的路上一直没见到翠儿。那丫头，仅凭着那么稚嫩的演技，在我面前根本不可能掩饰住对熠的爱慕。这也难怪，看她的样子不过十六七岁，在同年龄的女子中已属机灵——只不过，她这样未经人情历练的女子，在总年龄加起来有四十岁的我面前，再怎么小心翼翼，那点心思也必然是无所遁形的。
可惜了她，算得上是眉目清秀的一个女子，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出落得亭亭玉立。少女情怀总是诗，只是她恰好不够幸运，碰上神女有心湘王无意的情景。若然他们二人是两情相悦的，我或许会考虑选择抽身，成全一对璧人，免得徒增三人愤恨；然而眼前情势早已成定局，即便是我肯退出，熠也定然不甘。
也算是不巧，碰上这样一个时代，总是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我贵为千金之躯，想她纵有天大的本领，碍于身份所限也断然不会有多大作为。真要硬来横生枝节，我与她尽管斗法便是。如果她执迷不悟的话，我便只能从中作梗，让她断了这个念想——谁让她看上的是有主名草，而那个主又碰巧是我这个不肯认输的人呢。
不过话虽如此，为谨慎起见，就算危机发生的几率只有区区百万分之一，也得时时小心、处处提防才是——须知即便勇猛如狮子，也有可能因轻敌而败在一只小小的蚊子手上呢。
我迈着小碎步穿过一丛丛的枯枝，踏上一道道曲折的回廊，细细思量间，面前一道赭褐色的木门亘然而立，原来我已到了自己屋子的门外。
抬头，原来夜竟已显露了许多颜色。
遣退了提着灯笼的丫鬟，我径直打开了房门——因是偏园独户，我的闺房一向灯火通明，即使是三更时分，也决不会短一抹烛光。
门顺着我的力度缓缓应声而开，我信步走进去，在淡墨色的屏风前右转，又走了几步便踌躇不前：一路上不见行踪的翠儿不知何时自行回了府中，此刻背对着我，正细心整理着床絮。
听到脚步声，她连忙转过头来，见是我，原本略带了忐忑的表情缓缓放下，转而露出快乐的神情：“小姐，你回来了。”那笑容，那欢喜，倒全都是真心实意的。
见此情景，我点了点头，有些嗔怪地问道：“怎么自己先走了？我原想着回程的路上非要你坐上马车陪我聊聊不可的，没承想你转眼没了影儿，害我一个人在路上发呆，当真无趣得紧。对了，你用晚膳了吗？”
她提起唇角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疲惫有些牵强，但那略带了微红的脸色，在烛光的映衬下却更显妩媚。见我认真地等着她的回答，她缓缓低下头，自唇齿间低低地吐出几个音节：“回小姐，翠儿只比小姐早一刻钟回府，尚未来得及用膳。”
我怜爱地看她：“饿了吗？老爷和夫人呢？”
她朝我点了下头，回头继续拾掇床铺，语气很有些漫不经心：“老爷和夫人说天有些凉，早早就寝了。府中上下，只剩翠儿一人未曾用膳，大家都早早歇下了，也不好为这点琐事打搅膳房。”
“那怎么行呢？”听罢，我忙打开房门，差人去让厨房弄几样点心，“正是因为天有些凉，肚子也就饿得快。到半夜，说不定就饿醒了，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翠儿罢了手，探出头来，张开口似乎想阻止，我便抢在她面前说：“我也有点饿了。”
这是实话。慕容府的一场宴席，吃得并不顺心，光顾着算计，自然是要给脑子多供点能量的，于是那肠胃就不怎么热心工作了。
翠儿听了这话，果然就低头不语了。
*** ***
在等点心上来的时间里，我沉默地看着翠儿轻轻拍打着絮面的双手——那双小小的手,因为她的年幼显出些未经磨砺的柔若无骨，但又因为她许多天来的里外操持，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细茧。视线随着她上下翻飞的双手转动了片刻，我的眼珠不由得有些疲乏，连带着头部也有了些微的晕眩，于是很奇怪地，脑中有些凌乱而繁杂的东西一点点明晰起来，只好解释为殷璐正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送给我回忆——很多画面都是年幼的殷璐与翠儿毫无隔阂地嘻笑打闹或咬着耳根说悄悄话的场景，即使是回忆，那里面的欢乐都浓烈得要溢出来似的，仿佛还能听到清晰的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的室内外回荡，那样地深入人心。
眼眶竟有些微的湿润，怔忡间，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拉着她掌心粗糙的双手，与她并排坐到床沿。我没有忽略她脸上的一点迷惑和一点尴尬，竭力平复自己有些混乱的心情，和颜悦色地说：“翠儿，也不过不久以前，我们仍是以姐妹相称的啊，怎么最近一个月来生分了这么多，竟像见了陌生人似的，连话都不多说几句？你是心里有什么事不好说、不敢说，还是当真和我生了嫌隙，不屑和我说了？”
翠儿低下头，轻轻抽出自己仍裹在我双掌中的手，怯生生地说：“翠儿怎么会和对小姐心生嫌隙？——只是小姐自那日醒来后，相貌身形虽仍和从前一模一样，但瞧着那言行举止、一颦一笑，性子变化大得很，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也不大认得翠儿了。如此这般过了几日，翠儿便以为小姐嫌弃，哪还敢造次，只得安安分分做自己该做的事。其他的，是断然不敢再想了……”
言语间，她的双手不安地扯着自己淡绿色的衣摆，未及言毕，脸上竟脉脉然有两行清泪滑下。那句句说辞，的而且确是肺腑之言，字字情真意切……
可为何……
顾不上想那许多的细枝末节，我忙温柔地用自己的衣袖拭去她脸上的泪，伸手搂着她瘦削得能摸到骨头的肩膀，轻声细语：“怎么会呢……像我翠儿般乖巧聪的而又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别说是在殷府，便是偌大一个楼兰城，也断然不能找出第二个了……你我自小情同姊妹，相互扶持，那情分又怎能轻易抹煞？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此生此世，翠儿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翠儿听罢，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眼泪盈盈地瞅着我：“小姐……”
我重重点了点头，只更紧地拥住了她的肩膀。
她肩上的骨头刺棱棱的，把我的手臂硌得生痛，心下便不由得一紧：从不久前才进入我思维的那些记忆可以知道，殷璐与翠儿近十年来情同姐妹，那翠儿虽是婢女，却也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自从我来到后，对她不闻不问，大病初愈的她竟又马不停蹄地默默做起许多琐事来，弄得身子单薄至此，哪个忍心看到？
思及此，再看看她如兔子般红红的一对眼珠，不由得鼻子一酸，也堪堪流下泪来。
见我也默不作声地哭了，翠儿便提起她的衣袖来帮我拭泪。由于有些激动，她的动作犹带了三分笨拙，却全然掩盖不了她眉眼间的恳切。但她此时身着的衣服质地很是粗糙，竟擦得我双颊微微生疼。留意到这个情况后，翠儿的手掌尴尬地停在了我左颊前，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我张了张口想说不要紧，却看到她身后的圆镜里，我一张化了淡妆的脸被泪水冲开了薄薄的粉和胭脂，满脸斑斓，分外狼狈，自己便不由自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这一笑，翠儿也看清了我脸上那一片狼藉，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终于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 ***
在这细细叙述间，离儿和秋儿已经端上了几小碟赏心悦目的点心。我连脸也不洗了，只携着翠儿的手，与她双双落座于桌沿。
点心酥软甜美，我们都吃得很开怀。只是，细细品味着点心的期间，仍不难发现翠儿的眉宇间有淡淡的哀愁萦绕。那一双秋水明眸仿佛永远都隐含着一副欲言又止的心情，连带着她夹起点心放到嘴里的筷子，都在小幅度颤抖着。
我没有点破她的言不由衷，沉默着吃完了可口的点心，安静地动手和她一起收拾桌面。她坚持要自己洗刷那些杯碟，我拗不过她，便把她送出房门，又细语安慰了一番，才一个人脉脉回房。关门转身，屋内终于只剩我一个，对影成三人，孤独感虽有些肆虐，但一天下来疲累万分，此时终于无需再强提起精神应对任何人，只觉得身心疲软，恨不得立时躺到床上睡个昏天黑地。
然而，世事往往不能如愿，便是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心愿，也要受到眼前许多小物事的束缚——譬如这脸上的残妆。强撑着身体到偏厅处舀了清水，认认真真洗净脸上的脂粉，又拖着脚步回到里屋，闩了门，有些脱力地倚在门板上，呆立半晌，终于还是提了脚。
翠儿，我已努力相信你的言辞，你的眼泪。只是，你不时瞟向被面的目光，细心如我，又怎么可能错过？
拖着沉重的脚步，有些踉跄地移到床前，小心翼翼掀开一层层的绒被，终于看到了最底层的被面上，错落地躺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形状怪异的石片。那些质地未明的石片约有两毫米厚薄，在昏暗的橙黄色烛光映照下，竟还自顾流转着锃亮的黑褐色光芒，丝毫不为周围的环境所影响。
端详了片刻，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得细心地将之一一拾起，用一块手帕包了起来，小心地放在床底的藤木箱子里。
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眼前不断浮现翠儿灵秀的面容：那楚楚动人的容颜，神情再真挚不过；那眼睛的光芒，乌黑如墨，从未畏缩，一直勇敢无畏地迎视着我——即便是演技最佳的演员，也不可能做到如斯地步啊！更遑论年龄不过十五六岁、肩膀与面容均是如此稚嫩的一个五尺女子？
翠儿，我相信你和我一样，往昔的情分早已铭心刻骨，断不可能随意谋我性命；也正是为着这情分和你不遗余力的照料，我同样地不想加害于你。眼前的一切真假难辨，实在是无法贸然迈出半步；但倘若步步为营，又难保不失，我该如何是好？
盯着帷幔上细致的花纹，虽然心如有七八只兔子挠着般憋屈得很，然而实在无法敌过有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袭来的倦意，心下踌躇良久，竟也在朦胧的烛光中意识渐散，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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