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记

　　话音刚落，少女的身子就化成一朵飘浮的云，挽花泻玉灯也被一股力升向堂顶。

　　少女抽出腰间武器，飞身向杨凭榭攻去。

　　水色，弯刀，楼心刀。

　　颜氏刀法。

　　她姓颜。

　　颜素歌身子如灵动更胜投林乳燕，刀亦走的是飘逸寒奇的路子。风裹碎雪迎堂袭来，荡起裙边如花绽开，她手中楼心刀泠泠作响，挟断金隔水之势，迅速逼向杨凭榭咽喉。

　　杨凭榭并未起身，扬起诛忘枪，格开颜素歌突如其来的一击。卸下攻势后，枪身一偏，击在楼心刀上，又刺向盖膝、直正两穴，欲滞乱其行动。

　　颜素歌侧身连退五步，柳腰一翻，暗施巧劲，将足面顶住初初下坠的挽花泻玉灯，踢向窗沿。接着双手并刀，悄转刀尖，行楼心刀法中的一式参心苦见，刀光如水，嵌进杨凭榭因独臂无法轻易防住的左期门穴前。

　　夜间乌鸦乱啼，悬檐白灯狂摇。挽花泻玉灯琉璃灯面垂映青光，诛忘枪玄钢枪刃惊鸿破影。

　　杨凭榭力集聚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按下诛忘枪正中机关，将双尖长枪分为双枪。他右手虎口挽夹单枪，两指运锁木控石指法，疾掷挽花泻玉灯，穿灯钩，将枪与灯牢牢定在窗框上。

　　灯身稳而无损，烛光盈儿未减。这一击力度把握之精准，绝胜百里穿杨。

　　杨凭榭厉喝一声，诛忘枪破空而上。

　　楼心刀目标不改，颜素歌仍成俯冲之势，身子却有颤动。

　　她怕了？她惧了？

　　颜素歌当然有惧怕的东西，却从不惧怕敌人。

　　当一个人开始惧怕强者，就注定了自己与强者的距离。

　　所以这不是惧怕，而是别样的兴奋。

　　她身子颤动，手却更稳。

　　她的心也更加冷静。

　　楼心刀触枪果被压制，颜素歌索性连使了胡笳塞月、金仙送星等七招，追着杨凭榭左半防守破绽不放。杨凭榭终于被迫起身，而椅子也在起身瞬间，为楼心刀碎为残块。堂中“铛铛”之声不绝于耳。刀光枪影难辨，如一场纷繁星雨。

　　杨凭榭面沉如水，手中诛忘枪仿佛千万道闪电，追着空中翻飞的墨蓝身影不放。颜素歌面带薄汗，一络乌发垂在腮边，被枪气刀风刮起，她身法轻盈秀丽如翩然飞舞的蓝色彩蝶，却刀刀凌厉逼人，不肯放过眼前人露出的每一处破绽。杨凭榭丝毫不掩饰破绽，却能在颜素歌每次瞧出破绽攻击前，阻断她的行动，令她深感棘手至极。

　　颜素歌成为护法不过一年，年纪在“潘阮陆颜”四位中最轻，像她一般大就成为四护法其一的绝无仅有，门中众人明面上虽不至于议论些什么，但背地里却是诸多非议。她并不点破，出任务时却杀敌在前，毫不做在后边躲躲藏藏的窝囊样，平日里温柔待人，半点傲气不再自己人面前显摆。一年来，不知道多少江湖好手折损在她手里，“楼心刀”名号大震，要说她想像其他三位自己挑任务也没得人说她，可她就硬是撑着一口气，只要有门内任务就抢着接。门主知她如此，向来不管她接任务的事，这次却突然将杀杨凭榭的任务亲自交给她。颜素歌受宠若惊，明白这是一次考验，丝毫不敢松懈。但她对江湖中的老牌高人多少有点不以为意，又知杨凭榭一臂已断，隐居江南乡下多年，武功绝对不复当年鼎盛，虽然还是做好了两手准备，以图万全，少年成名的傲气却还是让她将随同而来的“三花聚顶”留在外围，等她力有不逮，再加驰援。

　　颜素歌与杨凭榭交手半个时辰，未能伤他分毫，深觉往日刀下所杀之人不过江湖中一般高手，再不敢轻视他。她思量“三花聚顶”三人本早就该到了，却迟迟不见身影，猜是那古怪脾气又使得他们不满于她的命令，故意拖延时间。颜素歌一口银牙暗咬，不愿在杨凭榭孤身一人时放弃这完成任务的大好时机，只能苦苦撑着，等“三花聚顶”过来。颜素歌倒不信他们敢一直不来，若他们破坏计划，害她败亡，与公与私都说不过去，就算门主不杀他们，少门主也不会放过这三人。

　　她想到少门主，心中既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又感到一种抑制不住的恐惧冰冷，手中正劈向诛忘枪的刀竟为之微微一滞。诛忘枪来势汹汹，枪气霸道迫人，气贯长虹，所经之处的石板给劈出一道宽三尺有余的长缝，杨凭榭不动如山，诛忘枪已朝颜素歌胸口而去。

　　颜素歌忙收敛心中情绪，身如飞鸟，跃然而起，楼心刀刀身侧挡，勉强避开这一击。她心口一痛，仍大感庆幸，知道已逃过方才生死一劫，胸口不过是被枪气所伤，算不得厉害，再细听堂外，隐约有脚步声传来，心道“三花聚顶”这三人终于晓得来了，没误她一番算计，苦苦拖延。

　　颜素歌乍听到脚步声，一双妙目忍不住向杨凭榭瞧去，却见这老者收了枪势，转攻为守，脸上竟有几分意外。她眼波流转，不明为何，等那脚步声近了，听出这声音沉重，不是三人，而是由一个受了伤的人脚下传来。

　　这个受了伤的人的身影离门越来越近，檐下蹬步一个跃起，已入堂内。

　　杨凭榭寒星似的眸子望向此人，颜素歌柔柔的眼波亦投了过去。

　　这人身上还驾了个少年郎，他进入堂中以后，身形未稳，没先回望他们任何一人，就背过身将少年郎小心扶放在一张尚完好的椅子上。等他转过身来，手里多了把展开的扇子。

　　这人躬身向杨凭榭施了一礼道：“晚辈唐息拜见杨将军。”

　　杨凭榭点头不语，只看着那椅子上的少年郎，他一眼望见唐息身上所负之的人，就认出是杨琰，也发现他身上毒伤绝对不轻。他原本钢塑般的面容上浮现出慈爱，好像又成了那个含饴弄孙的杨老太爷，只是愁眉不展，内心焦急。

　　唐息又偏过脸来，对颜素歌道：““三花聚顶”已死，挽花泻玉灯中香生与他们手上的万蛊再无合成万蛊香生之可能，姑娘就没必要再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吧。”

　　颜素歌眼神脉脉，轻声道：“两位公子好大的能耐，只是素歌留在这里未必是浪费时间吧。”

　　“三花聚顶”是她手下，她对他们的毒了解甚深，这才想出以分开万蛊香生来迷惑杨凭榭的计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杨琰身上毒伤，知他已危在旦夕，若无内力深厚的高手及时救治，只怕活不过今夜。

　　唐息道：“那就对不起颜姑娘了，杨将军虽然先前交战未起杀心，但你要偏留下来延误他救治孙子，只怕我也帮不得你了。”

　　颜素歌抿唇一笑：“唐公子本来也不见得是来帮素歌的，再说，我损兵折将，却没留下一个人性命，公子不怕我回去被责罚么？”

　　夜风凄寒，直钻人骨。唐息蓝衣玉带，乌发银冠，他面上的笑，更令人如沐春风，尽管身上伤口狰狞，略有几分狼狈，犹让人一见之下顿生翩翩公子的感慨。

　　百晓生论到江湖中的年轻一辈时，也不禁感慨道：在当代侠客中，唐门唐息非是最年轻的，非是最厉害的，非是最英俊的，却绝对是女儿家最梦寐以求的情人。

　　他对女孩子也总是分外温柔体贴。

　　颜素歌是难得的人间丽色。

　　唐息最擅长的便是怜香惜玉。

　　颜素歌虽然也不是没利用过自身美色诱敌或是请对她有爱慕之心的帮手，却对唐息的怜香惜玉没半点把握，这倒不是因为他杀了“三花聚顶”，而是因为她已看到唐息手中扇上的字。

　　覆水难收。

　　覆水扇。

　　唐息再练二十年，怕也没有能从覆水扇萧乘手中杀人夺扇之可能。

　　那么他只能是萧乘的传人。

　　杨凭榭和萧乘是过命的结义兄弟。

　　唐息若是为了个女孩子去对付杨凭榭，萧乘定然要先打断他的腿。

　　唐息道：“责罚总好过丢命，颜姑娘再这样折腾，我只能留你的命陪葬我朋友了。”

　　以一对二，颜素歌真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天边的曦芒现了。

　　山岭中鸟兽开始活跃起来了。

　　先前那虚无缥缈的歌声又从堂外传来了。

　　颜素歌长而纤翘的睫微微一颤。

　　她是陌上门四护法之一，再清楚不过这歌声第二次响起，要么是任务完成，要么就是护法败亡。

　　“三花聚顶”这类手下死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而她虽然处境危急，却还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

　　颜素歌心中惊疑不定。

　　唐息听了这歌声，却很欢喜的模样。

　　他凝视着颜素歌，温柔款款，声如耳语：“颜姑娘，如您这样的美人，令门少门主也不会希望失去的。”

　　颜素歌不知“三花聚顶”在对战前多嘴一事，心中不觉诧异，这唐息明知自己是陌上门护法，却不提门主，只说少门主，显然是知道她和少门主的关系，但这事只门内人得知，他又何从知晓。

　　颜素歌深深看了他一眼。

　　她敛眉，侧身向杨凭榭道：“碧歌学艺不精，谢前辈承让了。”

　　说罢跃地而起，身如飞絮，飘离堂内。

　　那歌声也随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渐渐不得闻了。

　　唐息松了口气，对要将杨琰扶到内室的杨凭榭道：“晚辈对此略通一二，这毒看似绵柔，实则毒发如迅雷，他毒性入内腑，只是被我所携带的解毒丸压制游离在心脉之外，现在已是片刻不得耽误，还请杨将军赶紧在此为他运功解毒吧。”

　　事急从权，杨凭榭忧心孙子伤势，也不怀疑自己昔年同赴沙场的兄弟之徒，就地席地而坐，为杨琰疗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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