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难全

　　本来是应该乘车进县政府的，但沈东生走到楼下时，临时改了主意，对一旁抱着文件的邱巍明道，“不过这么点路，走过去就成了。”
　　邱巍明低头看了眼表，“这时间……”
　　“时间还够。”沈东生瞥了眼邱巍明手上的表，表盘上有“中国制”3个金字，还有5颗金星，金星下边标有“15钻”字样，“走过去正好。”
　　邱巍明放下袖子，不动声色地将原来离沈东生两步的距离改为半步。
　　沈东生看在眼里，不由笑了一下，道，“你这表不错。”
　　“天津手表厂的“五一”牌。”邱巍明回答道。
　　天津手表厂是海鸥表业集团的前身。80年代买手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凭票供应，凭票还要排队。那时候一只手表120元左右，但大部分老百姓工资不到50元。沈东生记得，他前世的那只手表是上海产的，全国统一定价125元。
　　就邱巍明手上这只，恐怕125元还买不到。
　　“沈书记别想岔了，这表是我托老乡买的。”邱巍明淡淡道，“他是中专机械专业毕业的，在天津手表厂做钳工，他单位照顾老职工，花了三分之一的价格买的。”
　　“我没那么想。”沈东生脚步悠闲。
　　两人又走了几步，邱巍明才又一次开口，“沈书记，您想问什么？”
　　沈东生没回答，他的确感觉不对，但这是因为邱巍明对他的态度与上一世不一样，邱巍明的殷勤得不对劲儿。
　　“沈书记，”两人又走了一段，临近县政府大门了，邱巍明才道，“买手表不是件容易事，我托了关系，又花了我一个多月的工资才买到，但我还是得到实惠了。别人看到了，也不会多说一句，只会觉得我运气好或者有本事。”
　　沈东生突然醒悟过来，他停下脚步，邱巍明也跟着停下来，他听到沈东生问，“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了？”
　　邱巍明没有回答，只是他又挽起袖子，看着手表说了一句，“沈书记，时间快到了，我们得赶紧进去了。”
　　因为上一世没有第一天来就见了周省长，沈东生才忽略了这一节，但细想起来，不由觉得好笑，原来那天葛木瑶来找他时欲言又止，邱巍明主动帮他换椅子的殷勤，是因为这件事的缘故。
　　上一世沈东生也曾疑惑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偏远县城的基层小官反而并不惧怕自己的身份。后来他想明白了，一就是“天高皇帝远”，沈东生的目前的权力就是他县委书记的职务，沈焘的权力再大，真正用起来时，对小县城的冲击反而就小。
　　到90年代之前，基层公务员还是个肥差，最不缺人手，总要有人来管这些事儿填这些职位。沈东生即使能压下去这一个，但他能压下去每一个吗？一旦有人手填补进来，反而会和那些没有被压下去的人抱成团，沈东生反而成了最被冷落的那个。
　　二就是“在其位，谋其事”，不说周省长，只说市长这个级别，他能看着原来亲近的可以做事的人被换成完全陌生的新人吗？
　　所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啊。
　　而如果周省长来亲自款待他，这就完全不同了。沈东生发现，基层的人眼光其实非常浅，这种浅，在表面看来，常常被高层所不齿。可如果换位思考一下，一个县长是愿意讨好可以任意摆布他的直属省长，还是愿意讨好下基层锻炼职务等级上不相上下的高干子弟呢？
　　再换位思考一下，一个省长，会愿意看到手下的小官去越过他讨好更高级的官员吗？
　　这是不是说他这个省长说的话已经到了连下级官员都听不进去的地步了？
　　所以“官大一级压死人”，就是这个道理啊。
　　 
　　这次开会，主要说的也是扶贫工作，因此除了孔胜敏县长，还有的就是刘海川，赵现科和李文奎，以及孔胜敏的秘书崔灵作会议记录。沈东生的官职比孔胜敏高一级，因此带了邱巍明进去，也没人说不是。
　　沈东生是新官上任，又是在座官职最高的，当然要先发言。
　　邱巍明坐在台下，看见沈东生拿出自己给他准备的讲稿，却又一反手，另拿着张纸，把讲稿覆盖住了。
　　邱巍明垂下眼帘，若无其事地把本子打开，准备记录沈东生的发言。
　　而站在台上的沈东生分明看到，坐在邱巍明对面的崔灵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邱巍明一眼，邱巍明仿佛浑然不觉。
　　其实沈东生早有准备，无论邱巍明有没有给他准备讲稿，他都打算用自己的一套言辞。
　　沈东生发言完毕，就是孔胜敏总结下乡工作的发言，大体和邱巍明报告给自己的差不多，只是有一项，就是发展种黄桃定下来了，下一季度的财政拨款中要多出这一项。
　　管财政的刘海川自然要汇报一下上半年农村财政状况，也就是表示种黄桃是完全没问题的。
　　“我有个疑问，”刘海川一发完言，沈东生就出声了，“虽然我刚来，但我也仔细看过农村经济合作社交上来的账目，通本都是呆账坏账。这扶贫上的财政难道都补贴到这上面去了？”
　　刘海川没说话，他管是管财政，但这时他要出声了，不仅给赵现科难堪，也是打了县长的脸。
　　说话的是李文奎，“沈书记刚来，不了解情况，农村经济合作社是前两年刚刚发展起来的项目，新项目嘛，自然要大力扶持。这就好比咱们县的苹果，也不是一下子就种起来的。”
　　李文奎是扶贫工作的辅助，也就是那个做账的人，沈东生既然从账目入手，他当然要先开口解释。
　　“苹果又带来多少实惠了呢？”沈东生反问。
　　这句话问到了点上，如果苹果种得好，那账面不至于如此难堪，县长也没必要推种黄桃的项目。可要说苹果种得不好，苹果之乡却已名声在外。
　　李文奎不说话了，赵现科打破沉默，他是专门负责这一块的，“如果没有政府这些支持，农民们做事都缩手缩脚，又哪里能发展得起来？”
　　沈东生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邱巍明，邱巍明低头作着记录，笔动得比崔灵还快。
　　沈东生拿出那本账目，递到孔胜敏面前，“政府的财政也是有限的，如果这么一次次地补贴下去，只会越扶越贫，还拖累富农自主发展。”
　　“所谓越扶越贫，不过是一种表面现象，”李文奎又开口了，“我们也不能单凭一本帐册就否定已经取得的成果。我们的经验是，一个新项目到了中后期，财政的投入是要比前期加大甚至翻倍的。”
　　“正是。”赵现科道，“这富农先富起来，是要起到带动贫农的作用的。如果让他们自主发展，就会富者越富，贫者越贫，这不是违背了共同富裕的发展初衷吗？”
　　这两个主管扶贫的说得起劲，可沈东生目标明确，他的手一直保持着给县长递帐册的姿势。
　　孔胜敏没接账目，任由沈东生递到他面前的桌上，他把手放在账册的封面上点了点，“那沈书记的看法呢？”
　　“我认为，”沈东生不知怎的，不由往邱巍明的方向瞥了一眼，邱巍明依然奋笔疾书，倒是崔灵，抬起头与沈东生对视一眼，“把这贴补坏账的经款省下来，为县里做点别的事。”
　　这下刘海川不得不开口了，“这扶贫的款项每季度都是市里面批过的，若是这季度少了，那下季度再加就难了。”
　　其实刘海川倒真不在意沈东生提什么建议，合理不合理是县长要担心的问题，但沈东生的建议如果影响了他的本职，他可要说一句了。
　　“哦，原来如此。”沈东生应了声，不及他人开口，便兀自说道，“那就再加一项财政专款，翻修县政府招待所。”
　　说完这话，沈东生倒没看孔胜敏如何表情，反倒又瞧了邱巍明一眼，邱巍明这时的笔倒停了，嘴角分明挑起一抹笑。
　　崔灵的笔也停了，她看向孔胜敏，不知道该不该记沈东生的话。
　　孔胜敏把那本账册一推，往后轻轻一靠，崔灵见了，赶忙低头在本子上写起来，就不知写的是什么。
　　刘海川主管财政也是老资格了，他反应得最快，“沈书记这事儿提得不是时候，今儿关副县长不在。”关朝平是管建设的。
　　沈东生又看了邱巍明一眼，邱巍明又神色如常了。
　　赵现科说话了，“我们今儿讨论的是扶贫工作，沈书记既然想另申请财政专款，也得先让我们把扶贫工作讨论完了，毕竟民生为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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