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

　　孟妃对赵王称病缺席夜宴并不意外，她只为婆母的反应感到好奇。

　　郭皇后望着苑外与众皇亲比试投壶的皇孙，向同样暗中观察她的皇帝道：“真是了不起，越王那孩子比他年长几岁，可论气度、教养哪里比得上我们三郎。”彼时李玢正取了箭矢在手，微笑道：“看我射那最远的五彩窄口琉璃瓶。”言罢投弓射去，果中瓶中，众人忙齐声喝彩。

　　大长公主摇头笑了笑，朝皇后道：“那是人家越王谦让，我曾在他府上见过他引弓射中空中老鸦，那手段真真高强。”

　　皇帝闻言举目望向始终站立皇孙身后的李铖的谨慎背影，忽然从脑海浮现当日他父亲李嵘不顾旧情、揭发晋王一党图谋叛乱，以获取皇帝信任的一幕。事后虽因此彻底解决晋王党余孽，但皇帝对这位外表懦弱的庶弟起了强烈戒心，他曾试图寻找一劳永逸的机会，但此后十数年间李嵘处事小心翼翼，找不到丝毫让人指摘之处。皇帝无可奈何，亦不愿世人给他扣上残暴不仁的恶名，愈发优待李嵘父子。

　　“陛下。”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孙贵妃顶着高耸的发髻，用宝石装饰的芊芊玉手挽着年迈君王的臂弯，她美丽聪颖，与已近五十的皇后相比、不论是容貌、体态、还是博取夫君欢心的手段，都正如绚丽盛开的夏花。“昨日去娘娘阁中问安时遇上郭夫人进宫，她身旁那外甥女秦氏模样标致，亦与我们皇孙年纪相当，若能成事，倒是一桩良缘。”

　　闻言久病未愈的崔贵妃当即出言道：“元德太后的族孙女中不乏贤淑文雅之女，譬如高相公家的次女阿宓就很不错。何况娶妻娶德，前朝废帝贪恋内人张氏美貌，不顾夫妻恩义，废黜贤惠的皇后周氏，导致张氏外戚干政，民不聊生，最终遭到朝臣废除，我等应当引以为戒。”皇帝平日尊崇孝道，常以未能奉养元德太后为憾。崔贵妃此言一则望皇帝念及母子恩情，再则挑起他对强大的郭氏外戚的反感。

　　见皇帝犹豫不决，大长公主慈祥的微笑：“当日太子的婚事还是我一意促成，如今轮到皇孙，未知是否还有那份荣幸？”

　　郭皇后眉头骤然一蹙，碍于人前竭力隐忍不发，但对大长公主那善于伪装的面目、热衷挑拨离间的言辞，以及利用皇帝敬重几次三番凌驾皇后地位之上的行径，无一不觉得憎恶可恨。

　　“皇姊但说无妨。”皇帝暂时想不出妥善的解决办法，索性将难题推给大长公主。

　　“既然两边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妨寻个日子让三郎见上一面，由他自己选择，将来也怨不得旁人。”大长公主直言不讳地说。

　　孙贵妃感到新奇，转向皇帝，附和道：“当初太子妃也是太子亲自选定，如今不是举案齐眉、琴瑟甚笃么？陛下何须顾虑？”

　　郭皇后恨透她的不知进退，含怒斥道：“婚姻之约由来为父母之命是从，太祖如此、先帝与元德太后亦然，贵妃焉敢口出狂言？”

　　皇帝注视发怒时一脸老态的原配，不觉怅然，曾几何时她亦曾如孙氏一般年轻，穿着喜爱的鹅黄衣裳陪在他身侧，观望夜幕下的流星闪耀着璀璨的光。“如果当初朕听从先帝之言，便要与你错过。”

　　郭皇后错愕地看着夫君，脊背微微地颤了颤，气焰顿时微弱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皇帝对发妻感慨。

　　郭皇后举目望去，只见李玢颀长、优雅的身姿与皇帝很是相像，而同样神似的还有他们天性的风流基因。她不愿深究，略显疲惫地向众人宣布自己的立场：“妾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妾虽贵为皇后，亦当唯夫婿之命是从。”

　　皇帝微笑，然后垂下眼睛。他的皇后终于向她屈服，选择充当一位合格的妻子，而非盛气凌人的中宫娘娘。

　　在响彻星空的焰火爆破声中，贵为皇帝心中属意的继承人的李玢被众人笑闹着灌了几杯酒，以致两颊红晕，头晕目眩，要由内侍扶着离开宴会。

　　回到东宫，魏妩音忙服侍皇孙睡下，他裹着缎面绵被，脑袋挨在玉枕上，呼吸间隐约可闻酒气。挥开她为自己擦拭脸颊的巾帕，李玢睁开眼睛沉默地盯着床帐上的花纹，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年企图以酒暂忘即将失去婚姻自由的现实。

　　魏妩音屏退左右，用同样安静的目光注视他的举动。

　　“四皇叔必定很厌恶我吧。”他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提及了赵王，然而不等魏妩音回答，他便坐了起来，目光坚定地承诺：“无所谓，来日我执掌乾坤，仍许他高官厚禄，良田美宅。”

　　魏妩音奉上姜汤请他服用，并赞他道：“殿下仁心慈厚。”

　　李玢拒绝醒酒的良方，反握她手急切求证：“家家要我娶谁？”

　　皇孙突如其来的提问让魏妩音不知如何应答，略一斟酌，她含糊地回他：“是一位很美丽的女公子。”

　　“你见过她？”

　　“并没有，但奴婢猜想，能与殿下匹配之人，必是绝代佳人。”

　　“绝代佳人？”

　　魏妩音能感觉出李玢对这个赞美女子词语的轻蔑，于是她尝试缓解他压抑的愤怒：“殿下未来不会只有一个女人，终究会遇见发自内心喜爱之人。”

　　“天下女子何其多，知心者却有几人？”李玢落寞地勾起嘴角。

　　他重新躺下，闭上双眸。脑海中突然浮现祎王用责备口吻怨恨他的懦弱无能，的确，他和皇帝圈养的黄鹂鸟并无分别。想到这里，他的眼睛微微湿润，而魏妩音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仍未收回，李玢忽地觉得失败，她见证他所有弱点，在她面前，贵为皇孙的他沦为一无是处的富贵闲人。

　　“出去！”他随手捡起一个陶瓷玩偶扔向她，试图通过命令的语气令她知难而退。

　　正值叛逆的少年皇孙，在任何场合都放纵自己任性的情绪。如有可能，她应避开这样危险的少年，只想叛逆的姿态过于诱惑，同样年少的她根本无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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