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

　　陆明砂醒来时，谢飞白正坐在桌边仔细读着厚厚的一叠信，他没在意那是什么，只低柔的唤了一声：“师父。”

　　谢飞白闻声过来坐在他身边，伸手将他黏在光洁额头上的几缕金发拂到耳后，陆明砂剔透的瞳孔中仍含着刚刚睡醒的慵懒意味，不自觉在谢飞白掌心蹭了蹭脸颊，如同一只年幼天真的猫。然而谢飞白却猛地一抖，放下手低声道：“明砂，感觉怎么样？”

　　陆明砂屈指用食指第二个关节揉了揉眉心，笑道：“很好，只是有些饿了。”

　　谢飞白便起身出门，房檐上挂着的唐门弟子适时地落下地，揉着关节开口笑道：“我听着你们不大对啊。”

　　“怎么听怎么都像——”他意味深长的笑起来，眉毛冲房内轻佻的飞起来，看到谢飞白的神情后自觉住了嘴，自身后变戏法一样拎出一个包裹，献宝似的道：“丰味居的烧鸡。”又拎出一坛酒：“郎官清。”最后总结道：“昨晚吃了你的晚饭，就当还你了，不用谢我。”

　　谢飞白神色动都不动，淡淡道：“明砂还在吃药，不能碰荤腥。”随即道：“我不信你不知道。”

　　“哎呀为什么要戳穿我呢？”唐翰大笑，指了指厨房方向，“这里那个小万花给里面那位熬了粥。至于这个，我们几年不见难道不应该不醉不归？”

　　谢飞白看了他一眼，道：“你可别对照寒动什么心思，白师兄非弄死你不可。”

　　“这……师徒之间……难道是你万花谷的传统？”

　　“别胡说，白师兄成亲了的，他们只是师徒。”谢飞白叹了口气，唐翰耸了耸肩道：“我本来也没那个意思。得了得了，你快去照顾你家那美人儿吧，我还得去应付你家美人儿带来的那一串麻烦。”

　　谢飞白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谢了，阿翰。”

　　唐翰将烧鸡和酒放在院中石桌上，揉着肩膀往外走，腰后千机匣晃来晃去，他摆了摆手：“说这些作甚，说起来那明教长得还不错……”

　　谢飞白默默地进了厨房。

　　陆明砂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喝着谢飞白送到嘴边的粥，问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回万花谷？”

　　谢飞白放下碗替他擦了擦嘴角，陆明砂甚是享受他这些不自觉的温柔动作，却发现谢飞白一触即离，像是会被他的皮肤烫到一般，少年碧绿的眸子带着明显的不解，谢飞白却只能避开他的目光答道：“我还有些事，明砂想回去了么？”

　　“我没关系的呀，师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谢飞白揉了揉他的脑袋，故意做得如同一个单纯的好师父对徒儿那样，他说：“在这里等我，别出门，我很快就回来。”

　　陆明砂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他只是受了谢飞白一击，力道拿捏的很好，并没让他受伤，并不知谢飞白让他卧床休养真正原因的少年单纯地以为自己只是身体受了伤，便道：“我会好好养伤的。”

　　谢飞白微微叹了口气，控制住自己想要亲吻少年眉心的冲动，起身欲走，陆明砂却拽了拽他的衣袖，支起半身来抱了一下他师父，认真叮嘱道：“千万别受伤。”他犹豫了一瞬间，咬了咬唇道：“我会心疼的呀。”

　　一瞬间谢飞白产生惶然的错觉，这像是来自情人间告别的絮絮低语模糊了两人间师徒身份的界限，让他用尽全部的理智才让自己只是捋了捋少年流淌在肩背上的灿烂金发，那些蓬松的金子样的头发在指间缠绕，柔软冰凉，谢飞白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用力将少年往自己怀中带了些许，却还是在逾界之前仓皇的放开了，陆明砂敏锐的察觉到了那一道只存在了片刻的力道，他笑起来，主动凑过来，鼻尖与谢飞白几乎相触，深邃碧透的瞳子极近了，能数出他金棕色的睫毛——

　　谢飞白的吐息杂乱的没有丝毫章法，他想呵斥少年大胆的行为，却在启唇的时候接收到对方又逼近过来的灼热呼吸，随即仓皇的眨了一下眼睛，少年如同被他眨眼时扫动的睫毛触痒了一般笑起来，谢飞白强自镇定，猛地向后一退，眉间深深结起来，语气却彰徨不定：

　　“明砂！”

　　这不对……

　　“师父不喜欢我吗？”陆明砂有着那样一种来自天性的天真的狡黠，他运用着这天赐的礼物而不自知，谢飞白则身受理智与欲望的拉扯，他深知这一切背后血腥肮脏的现实，负罪和内疚使他痛苦，陆明砂的诱惑则使他沉溺之余痛苦加倍。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若是三年前有人与他说这两个字有朝一日会被他用来形容自己，他定会笑那人有病，可如今自己这番模样，却不正是这八个字的最好解释？

　　无论是放下顾虑全心投入还是干脆果决一刀两断，想来都要比现在好上太多，谢飞白出门的脚步有些踉跄，他不敢回答，也不敢看陆明砂的眼睛，少年看着他的背影，垂了长长的睫毛，流光溢彩的眼睛渐渐灰败，他年轻的心还无法理解谢飞白太过复杂纠结的情绪，天真的狡黠并不足以应付人世间种种微妙的关系，他不懂为何谢飞白明明喜欢他，明明会因为一点点接触而失控，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表露。

　　喜欢我是一件令你为难的事吗？

　　长安一百一十坊，三十八街，百万人众，若无机缘，两人相见谈何容易，然而谢飞白很快便追上了唐翰，唐门弟子挑着眉笑他：“怎么没陪着那位？倒有闲心跟我出门？”

　　谢飞白不理他，反问了一句：“这么容易就被找到，你唐门的训练都忘了？”

　　“哎呀，这不是知道是你嘛。”他凑过来使劲闻了闻，一脸无辜道：“你自己闻闻，香料，药气，墨香，万花弟子就那么多，还有谁会来找我？”

　　谢飞白微微点了点头：“说的是。有线索么？”

　　两人正吊在一家商会的二层阁楼阴影中，唐翰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铁索，是唐门的制式装备，谢飞白竟也靠一条铁索吊着，只是颜色不同，两头也没有铁爪，他只能用手抓紧，唐翰看了看那铁索，诧异道：“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个？”

　　“工圣入谷后在谷中开天工一脉，专注机械格物之学，这是我从凌云天车的剩余材料里找的。”

　　“啧啧，堡中又要紧张了，你们万花谷不好好当大夫，跑出来跟我们抢什么生意？”

　　“谁也没说万花只有杏林一脉，况且唐门做的生意万花才碍不着，你倒是担心担心明教卷土重来的是。”

　　“除了你，如今谁还想着明教回中原这事？自从你家——”他说了一半忽然住口，一楼的门轻微的响了一声，有人回来了。

　　谢飞白和唐翰都皱起了眉。

　　是明教弟子没错——虽然扮作了一般的商人，但无人处自然而然放松下来的身体暴露了他们修习过武功的事实，潜回中原的明教弟子还能有什么目的？谢飞白捏紧了掌中竹箫，看了一眼唐翰。

　　唐门弟子的声音直接在耳中响起，他唇齿未动，纯靠内力传音，唐翰的内力修为深厚，饶是唐家堡不精于此，依旧胜过绝大多数江湖高手，他无奈道：“你懂么？”

　　谢飞白沉默了半晌：“一个字都不懂。”

　　“……动手么？”

　　“再等等。”

　　两人在阁楼上听着两个明教弟子用西域语言交谈，均觉一头雾水，谢飞白虽然收养陆明砂日久，可陆明砂汉话很好，西域话虽然仍然会说却不熟练了，谢飞白更不会提起此事让他有想起从前的可能，此时只好无奈。

　　过了片刻，就在他下定决心要动手的时候，门又一次响了，步入室内的是个年轻男人，门内一男一女两个明教弟子同时用汉话道：“师兄。”

　　那容貌丝毫不像西域人的男人应道：“明辉，明泉。”他穿着普通江湖人士的服饰，唯有腰侧缀着一条细细的金链，行动间反射出细碎的光芒。那两个弟子改用了汉话，女子道：“师兄……是我的错，我耽搁了时间，明辉一直叫我快点的。”

　　叫做明辉的男弟子连忙摇头：“我们在路上碰到很多盘查，明泉也是为了安全，不怪她。”

　　陆明辰摇了摇头：“没事，是我追丢了，不是你们的错。那个唐门弟子武功很好，你们如果碰到，千万不能动手，立刻求援。”

　　“师兄，我们明明查到四个人，为什么你觉得是那个唐门弟子带走了明砂师弟？”

　　“一个天策，两个万花，一个唐门，天策府藏不住人，万花谷跟大光明寺和圣教从来都没打过交道，只有唐门有可能，枫华谷……枫华谷之战后，我们跟唐门和丐帮结了大仇，定是那个唐门弟子将明砂带走做了俘虏，三年间不知道折磨成什么样子了。”陆明辰语气低沉，似乎还在为昨晚追丢了唐翰而懊悔，陆明泉拍了拍他，低声道：“师兄说的是，可那唐门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明砂呢？还要关着？”

　　“师妹，明砂身份……”他顿了顿住口不说，“关着比杀了有用。”

　　“呸！我是那种人？”唐翰忍不住传音道，“不过飞白啊，我可是替你背了黑锅，我说那明教怎么莫名其妙的追上我，我还以为他看上我了呢。”

　　“这事完了以后，让你进我苏州老宅酒窖怎么样？”

　　唐翰的眼睛唰的亮了起来，谢飞白出身世家大族，可惜年幼父母俱亡，继承了大笔家产和一座上百年的宅子，这些唐翰都知道，他垂涎的是那宅子里整整一窖的好酒，从谢飞白父亲处传下来，每一坛都价值连城，谢飞白有个亲妹子在纯阳宫，他计划着要把那宅子连带酒窖当做妹子出嫁时的嫁妆，碰都不让唐棘碰，如今松了口，显见是对陆明砂重视到了极点。

　　“啧啧，芸白都不如你家那美人儿重要啦？”

　　谢飞白无奈叹了口气：“芸白给我寄了封信，说要参什么天地道，誓言不嫁，自己上了论剑峰，连她师父都管不住她，我还给她留着那些酒做什么？”

　　“小姑娘家心血来潮，你也信？”

　　“若是旁人我当真不信，可若是芸白，她自小刚硬，性子又冷，自从上了纯阳宫，连我都不怎么能轻易见到，她说这话，我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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