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水随云

　　真的是雪卿的声音！叶千渡瞬间回复了神智，但眼前的女子一身白衣，浑身散着幽白的光芒。
　　“千渡，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好吧。”
　　“好好。”叶千渡直以为雪卿已然复活，三步并做两步，便要将眼前的人搂进怀中。
　　手，穿过了她的身体，丝丝的凉风吹来，叶千渡一怔，从手到脚——冰凉。
　　大悲大喜，大喜大悲。
　　只是魂魄，她到底是没能复活。
　　“对不起……”叶千渡的声音有些颤栗：“对不起，是我没用，我还是没能救你！”
　　他在自责，唯有不断地自责，向雪卿忏悔，他的心才会稍微好受一些。
　　哪知雪卿却没有要让他自责的意思：“没关系，其实复活之事虚无缥缈，这么多年，我们都是在骗自己。”
　　虚无缥缈？三百的遗憾，若是他人说此事虚无缥缈还则罢了。可那是雪卿，是要与他同舟共济，乘风破浪的爱人。
　　“你说什么？”叶千渡似乎又有回复到刚才状态的趋势。
　　“罪皆在我，若不是我，你又怎会变成这样子。”
　　“我的样子？我什么样子？”叶千渡苍白的脸颊上涌出了诡异的潮红，道：“你现在可是是嫌我又老又丑，配不上你了。”
　　“不是，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当年你最爱说的，不也是这句话吗？”叶千渡站直了身体，仔细地盯着雪卿，认真道：“我不要你的道歉，我为你做的一切，全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雪卿，你不要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保护你，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复活。”
　　说到最后，叶千渡眼神缓和下来，化出浓浓的情意。
　　但奇怪的是，面对叶千渡的情意，雪卿表现出来反倒是一种惊慌。
　　“雪卿，你怎么了？”叶千渡关切道。
　　雪卿有些不敢看叶千渡，逃避着他的眼神，一咬牙道：“其实，没有什么复活之术，那个仪式，根本就是我用来骗你的。”
　　“什么？”雪卿的话对叶千渡来说，无异如晴天霹雳。
　　叶千渡脸上表情一僵，不敢置信地说道：“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没有什么复活之术，那个仪式，只是我用来骗你的。”
　　“噗”叶千渡身子一阵摇晃，呕出一口鲜血，面色红得更加诡异。
　　“你到底在说什么！？”叶千渡面露凶光，死死地盯住雪卿。
　　“因为，如果我永远是鬼魂，我怕你就会离开我，不再在乎我了，所以……”
　　“所以你就骗我你可以复活。给我希望，是为了把我栓在你的身边？”叶千渡变得如寒冰一般：“雪卿，我没有想到，原来你是个这么有心计的人。”
　　“哈哈，哈哈”叶千渡惨笑道：“我算什么啊！”
　　原来，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并不是希望被粉碎，而是当你为粉碎的希望伤心落泪时，有人告诉你，你曾经拥有的希望是假的，你所有的努力不仅是徒劳，而且是让你连说一句：“我努力过了，我不后悔。”都显得无比可笑。
　　不，叶千渡双目通红，粗重的呼吸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凶恶的野兽。我不服，我不信，这是假的，不是真的。
　　“你是谁？你……你不是雪卿，雪卿还等着我去复活她。你到底是谁，雪卿，雪卿的魂魄，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叶千渡的声音几乎歇斯底里。这么多年来，雪卿一直是他心中遗憾，不可幻灭的遗憾。
　　“千渡，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该放下的，都放下吧。”雪卿不得不这么说，她只是一个魂魄，一个没有形体魂魄。她连触摸自己爱人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能把他绑在自己身边。当年的错，自己难道还要再犯一次吗？
　　“放下？”叶千渡用近乎陌生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人，凄然道：“遗憾——你曾有过吗？那种深深的痛苦，幽然的失落，以及那狂躁到能让人失去自我，陷入疯狂的力量。你匍匐过在它的脚下吗？毕恭毕敬，甘愿用自己一生的时间去修修补补吗？然后，你能忍受它掠走你的时间，对你凄然一笑，明明是让你一无所有，却又‘貌似忠良’的让你‘放下’吗？”
　　原来一生纠结在遗憾的痛苦中，这样的心境，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体会万一。
　　“你没有！”叶千渡的厉声忽而转为哀调：“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把雪卿还给我。我爱她，她也爱我。”
　　相爱相杀，也许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雪卿心中五味杂陈，终还是化为深深一叹，凝成三个字：“何必呢？”
　　这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因为，只有他放开了，自己才能放开，或者说，自己才有放开的可能。
　　“人鬼殊途，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所谓一步错，步步错。难道你说的那种遗憾的滋味，我就没有尝到过吗？不，我尝得比你更加真切。你面对遗憾，还能立下誓言，甘愿用一生去修修补补。而我呢，我一个魂魄，我的一生在哪里，我又能做些什么。除了比死亡还要孤寂的迷惘，我又还剩下什么”
　　雪卿戚戚然的声音，说不出的动人。的确，无能为力，永远是最悲哀的事情。
　　听闻此语，叶千渡的情绪略微平复下去，而平复下情绪的叶千渡瞬间就想到一个问题，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他向雪卿问道：“雪卿，我只问你一件事，那个仪式，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雪卿面色一变，道：“那，那是我信口胡诌，骗你的。”
　　“还再骗我？”叶千渡根本不会相信：“如此繁复、玄奥的仪式，岂是你信口就能胡诌出来的。当年你说是一个高人指点，但是除我之外，任何都看不到你，那个高人，又到底是谁？”
　　“千渡，我……我……”雪卿吞吞吐吐，不愿说出些什么。
　　叶千渡修为大损，情绪波动，大异平常，见雪卿吞吞吐吐，不知怎么的，刚平复下的情绪又起波澜。
　　只听他厉声喝问道：“你到底还想对我隐瞒什么，你到底是不是我的雪卿？”
　　雪卿没有问答，倒是倒在地上的尹钟梦闷哼一声，手指一动，身体微微颤着。
　　叶千渡理智大乱，所有的愤怒瞬间便要转嫁到尹钟梦身上。而雪卿显然发现了他的变化，伸手一拦，道：“你要做什么？她是无辜的。”
　　“无辜？”叶千渡指着尹钟梦，道：“是她害死了雪卿，我要为雪卿报仇。”
　　说着，准备绕过雪卿的阻拦，杀死尹钟梦。
　　雪卿眼看着叶千渡一个闪声，已经绕过了她，脱口道：“住手，你忘了她是魔教教主的女儿了吗，忘了她还是叫你一声叶爷爷的吗？”
　　叶千渡身形一顿，死死盯住雪卿，几乎一字一顿：“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叶千渡叛入魔教之时，雪卿早已只余下一魂一魄，根本已经无法和以前一样，现形与他相处。怎么她会知道尹钟梦是魔教教主之女。如果她知道这个，是不是代表着她也知道其他的事情。难道这些年来，雪卿其实一直是躲在暗中，窥视着叶千渡？
　　凡此种种，叶千渡越想越觉得诡异。他甚至感觉自己正在陷入一个巨大的圈套当中。而始作俑者，即使不是雪卿，也断然和她脱不了干系。
　　雪卿又到了叶千渡面前，伸手拦住他，道：“一言难尽，千渡，能不能不要问了？我们已经错了，错得很离谱，可我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你不要我杀，我偏要杀，你能奈何我？”叶千渡从来没觉得雪卿如此陌生过，陌生到他简直是要把她当成敌人。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你一个魂魄，凭什么拦我，又怎么可能拦得住我。”
　　曾经的甜蜜呢，它随风而逝了吗？它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回不了家。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相逢，会有这样一副场面。
　　“你——叶千渡。”雪卿的魂魄一明一暗，只听她决然道：“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自断神识，魂飞魄散。”
　　叶千渡所有动作一停，愕然地看着雪卿，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两个人，俱是陷入了深深的执念当中。
　　两人都没注意到，尹钟梦已经醒了过来。她看不到雪卿，更没有时间去理解叶千渡为何对着空气大吼大叫。下意识，她所要做的，仅仅是保护身后的人，保护自己。
　　颤抖的手捏出一个法诀，尹钟梦几乎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
　　一枚锥子破空而去，声势不大，但速度极快。
　　巧合还是天意？那枚锥子，只怕连尹钟梦本人，也不相信它能对叶千渡造成多大伤害。可事实却是——
　　“噗嗞”雪卿耳边传来了利刃入肉的声音。叶千渡身子一僵，但见他的胸中已然被洞穿。
　　尹钟梦再次倒下了，她是昏昏沉沉，毫无知觉的。
　　叶千渡也要倒下了，眼中看着的只是雪卿。
　　所有的怀疑，一切的疑虑，在这一刻，忽而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因为，当即将离世的刹那，我发现，在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你——雪卿。
　　“不啊！”雪卿冲上前，奋力的张开手，她想要抱住他，想要感受他的温度，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仅是鬼魂，便连这样的权利也要剥夺？
　　身体，穿越了灵魂。
　　叶千渡的面容，再次变得熟悉，虽然还是满脸皱纹，但已依稀可见昔日的儒雅和白日的慈祥。他的嘴角上牵，对着雪卿，微笑如昨：“傻瓜，看什么呢，那儿脏，不许看。”说着，嘴上涌出一口鲜血，打在了苍白的脸上。
　　“呵呵，好像现在连脸上也脏了呢！”
　　“我帮你，我帮你擦。”雪卿双手一齐，隔着一段距离，不停摩拭着。
　　“不要，不要擦”叶千渡轻笑道：“我一脸皱纹的，你擦了，反倒看得更清楚，我不要你看清楚我老的样子。”
　　叶千渡咳了几声：“我要在你心里，永远都在，不要……不要用现在这个样子。”
　　“永远都在，永远都在。”雪卿哆哆嗦嗦的手继续擦拭着。嘴边只是重复着这么一句。
　　“不要动。”叶千渡感觉体内的生命力不断流失，他现在没有力气，连脸上的笑容都渐渐地维持不住。只见他嘴角努力抽动，道：“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雪卿。”
　　雪卿停止了动作，捋了捋自己根本不会散乱的头发。
　　“果……然，我的……雪……卿还……是……最……美的。”叶千渡的手向上爬着，想要摸一摸这张脸。
　　雪卿想要抓着他的手，不，她做不到。她能做的，只是看着这双手，靠近她的脸。
　　手，悬在半空，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上来啊——上来啊——
　　即使无法触及，只要再靠近一些，也是幸福的。
　　“哐”叶千渡的手臂砸到了地上，在这个静谧的夜里显得是多么的刺耳。
　　雪卿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静静地流了下来。
　　原来鬼魂，也是有眼泪的吗？原来死亡并不可以解脱你与这个尘世的羁绊，那时间又到底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我自幼父母双亡，相貌平平，天资平庸，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爱我护我，疼我容我。所以，我害怕，害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害怕我死了之后，你就会忘记我。所以我找“冰心火蕊”；所以我骗你我可以复活。
　　雪卿的泪开始流得急了，脑海中满满地漫着叶千渡身影。
　　如今，还有谁会对我说：“傻瓜，又是再说什么傻话呢！”
　　不会有了……这辈子，不会……再有了。不会了……
　　雪卿只是痴傻了一般，不断重复着。
　　“嘀嗒”泪珠落在地上，四溅开来，脆弱的不堪一击。
　　原来，只有痛是真实的，只有眼泪是真实。
　　恍惚间，雪卿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一段亘古的祷告：“是爱，还是遗憾；是遗憾的爱，还是爱的遗憾；是遗憾让爱更深沉，还是爱让遗憾更遗憾。亘古的神明啊，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当爱与遗憾相会，是相交后渐行渐远，还是平行着你我难分。”
　　也许，我们想要征服遗憾，却无一不是成为遗憾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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