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燃尽之日

　　10.
　　所有逝去的紫罗兰都沉眠于此。
　　某位诗人曾这样形容宝石湖，伊恩生来不够感性，但当阳光洒落湖面如同照亮一块深邃的水晶，他多少能体会那种惊心动魄的美。
　　“湖水为什么会是这种颜色？”
　　年少的他问年轻的尤金，后者正在打磨一块黑晶，头也不抬的答道：
　　“没有原因，这是诸神赐予的礼物。”
　　“不可能，是因为湖底的石头？或者水草？”
　　尤金不由得笑了，举起手中的石块透过闪亮如镜的晶体看他。
　　“伊恩，你像极了你父亲，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
　　后来尤金将那块黑晶镶嵌在剑柄上送给他。
　　“我最满意的作品，会保佑你的。”
　　法师说。
　　其实尤金的工艺并非高超绝伦，但对于一个只花了六个月来学习锻造武器的人而言，这称得上是匪夷所思的杰作。如果他继续钻研，大陆第一工匠的美誉也许唾手可得，然而他很快就放弃了，就像他曾经热衷过的许多东西一样，制药、建造、绘画，甚至九弦琴，一旦在短时间内达到相当优秀的水准之后，他便马上兴味索然，用他自己的话说：
　　“时光有限，总有更有趣的事情等我去做。”
　　伊恩非常不赞赏他的人生态度，但毫无疑问，他拥有足以叫人嫉恨致死的天赋。伊恩忍不住想，尤金也好里奥也罢，被祝福的家伙们肆意挥霍，拼命努力的人却永远得不到垂青，是谁说诸神博爱众生？
　　他听过许多国王如何成为国王的故事，惊心动魄荡气回肠，他不止一次想要询问那些辉煌的细节，但国王和德里克公爵都绝非合适人选，当他终于对同样身为主角之一的尤金开口，法师只是笑笑说：
　　“真相总比故事乏味，不过有一点任何颂歌里都没有夸大：我们三个只要在一起就能无坚不摧，所向披靡。”他轻轻拍了拍小王子的头顶，“羡慕吧？以后你也会有的，可以托付性命的永远不会背叛的朋友。”
　　后来回想，有些话无论你说出口时有多么信誓旦旦，时间总能把它变成天大的笑话。伊恩无法不觉得人生讽刺。
　　而现在，尤金就站在十几步外，形容憔悴衣衫破烂。他看了一眼将王子团团护住的侍卫，忽然将手中的法杖远远扔到一边，然后苦笑着望向伊恩。
　　“这样如何？伊恩，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这样的重逢如同一杯未加稀释的苦艾酒，让伊恩口中涩涩。他挥挥手让侍卫退下，独自走向树荫下的故人。宝石湖波光粼粼，他踏过荒草就像踏过往日时光。尤金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两人渐渐逝去的距离，然而就在只剩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却突然摇晃一下直直向后倒去。
　　“老师！”
　　伊恩立刻抢上前去扶住他，同时惊讶的发现他灰白的长袍上正渗出斑斑血迹。
　　“卡尔！过来！”
　　王子的高声呼喊下，随行药师迅速奔过来手法利落的解开法师的外衣，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伊恩抽了口冷气：除了不久前在沉默海留下的箭伤，尤金的皮肤上遍布着各种剑痕，鞭痕，绳索的勒痕，以及颜色黯淡却莫名刺目的青紫吻痕。
　　伊恩一把扯下斗篷裹在尤金身上，边抱着他站起身边对药师说：
　　“带好药剂跟我去湖边的旧宅为他治疗，告诉其他人在外面守卫。”
　　说完他率先朝法师多年前建造的木屋快步走去，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波涛翻涌，以至于完全忽略了里奥变幻莫测的脸色。

　　“虽然伤口很多但大多是皮肉伤，唯一较深的箭伤也被很好的处理过。”卡尔擦擦手将各种药瓶收回口袋里，“他目前的情形主要是过度劳累，大概刚刚经过昼夜不停的长途跋涉，导致结痂的伤口裂开了，只要修养几天就会没事了。”
　　年纪不轻的药师深谙谨言慎行之道，对于纵横尤金全身的暧昧痕迹只字未提，躬身行礼便退了出去。伊恩低头看着沉睡者削瘦的面容，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说：
　　“他的恋人一定是个疯狂的家伙。”
　　伊恩猛地转身，脸上的表情未加克制，燃烧的怒意展露无遗。不知为何这让里奥感到一阵焦躁。
　　“我说过其他人留在外面，你现在是要违抗命令么？”
　　盗贼耸耸肩，露出充满挑衅意味的冷漠微笑。
　　“是又如何？您会杀了我吗我的殿下？不过说实话，”他伸手握住腰间的法杖，“假如现在我们一对一单打独斗，胜负亦未可知。”
　　口中说着胜负未知，但语气却分明暗示伊恩不会是自己对手。片刻沉默中，里奥眼睁睁看着王子眼底的烈火渐渐熄灭，结成了冰。
　　“布雷克先生，在我们都失去理性之前，我请你离开这里，马上。”
　　里奥嗤笑一声还没说话，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忽然发出声色喑哑的呻吟。
　　“朱利安……”
　　这名字掀起了伊恩心底的惊涛骇浪，他立刻弯身去查看床上的法师，而站在他对面的里奥再次如空气般被无视。
　　盗贼抱着臂倚靠在门框上，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漫不经心，但其实所有理智都已烟消云散，他此刻脑子里只想要伤害这个高贵的严肃的令人想要发怒的家伙，非常非常想。
　　“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了。”
　　“你说什么？”
　　伊恩有些不耐的回头，思绪还留在遥远的红礁岛。
　　“这个人是尤金希尔吧？久负盛名的王国大法师，而你叫他‘老师’。据我所知，当年就连法师学院的首席学徒也没有获得过尤金的亲自指导。”
　　王子目光的焦点终于聚在盗贼脸上。
　　“所以你的最初鉴定应该是法师系，并因为身份尊贵得到了这位名师。然而你最终却并没有成为一位真正的法师，这是为什么呢？”他近乎恶意的自问自答，“我猜是因为缺乏天赋吧。”
　　伊恩的眼眸是深沉的灰蓝色，犹如阴霾天空下的海面。里奥本以为会看到万丈波澜，但他得到的却只有时间停止般的宁静。
　　空气里有种暴风雨前的绝望气味。王子缓缓开口：
　　“你说的不错，”伊恩一瞬不瞬的看进他眼睛里，“我羡慕你，我嫉妒你，我憎恨你浪费你的天赋。现在你满意了吗？”
　　伊恩说完干脆的转开视线，而在里奥眼中这动作放慢了千百倍，慢到仿佛再也不会重新落回他身上。
　　里奥一辈子随心所欲，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因为他自信人生广阔，没有什么值得后悔。但此时此刻，他分辨不清心头涌起的滋味究竟源于什么，他唯一知晓的是，后悔的感觉原来如此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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