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11月了，由于沈翀的案子一直都没有转机，审计局里人心浮动，流言四起。林璎因为女儿政审的事，前天才跑了趟审计局人事处，结果无比寒心且惊心，她前所未有地开始担心起女儿来了。

　　“安安，一个人回来的？”在厅里坐了一晚，看到清安开门进来，林璎忙不迭地就问。
　　“不是，一直都是跟余葳一起回来的啊。”
　　“你们下课一致吗？”
　　“也不一定的，有时候老师拖堂。但是从这个学期开始，余葳都会等我回家。”
　　“那就好。你这几天在院子里有没有听到别人家议论什么？”
　　“没有啊，妈妈，怎么了？”

　　沈清安这句话其实说得并不坦诚。她家住的是审计局家属楼，从小她就形容灵秀，嘴又甜，见到长辈都是灿烂一笑，礼貌地打招呼。叔叔阿姨伯伯婶婶、邻家的大哥哥大姐姐都常逗她，“丫头丫头”的唤，还喜欢摸摸她脑袋什么的。总之，很得邻里的喜爱。现在无论她如何热情地跟人打招呼，别人待她的神情态度到底因人而异的有些异样。敏感如她，怎会不知。好话歹话也没少听，并不是不在意。

　　她性子倔，如果人家对她爱理不理、眼神轻蔑，她出于礼貌依然会向人问好，但是心中也满是傲气和不平。她最怕的其实是那种用充满悲悯眼神看她的人，他们关心她，询问她家庭状况，安慰她不要难过，她非常感激，却又觉得心口被戮得生疼，某些东西，一提便叫人痛楚，何况她还有不愿被他人怜悯的自尊心。

　　“那就好，没事。”
　　“我去看书了。”
　　“去吧。”

　　林璎知道，沈翀年轻有为，有能力有个性。春风得意时自然顺风顺水，领导倚重，同事和睦，手下巴结。一旦失势，那些被他顶撞、得罪过的上司，曾经与其竞争过晋升机会、眼红、不服他的同事，阳奉阴违的下属，都是别样的态度。其他人就算并未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也难免以冷淡、异样的眼光看人，所谓人走茶凉，世情冷暖，便是如此。

　　余葳是沈翀的旧部余处长的女儿，成绩全年级拔尖，现在理科重点班1班，是她和沈翀经常拿来激励女儿的榜样，清安的发小，从小一个院子里玩大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但这个学期无论时间是否能对上，都一直等清安上下课，应该是出于家长的授意。想到余处长一家对自己一家还是待之如常，心中顿觉温暖感激。林璎深知女儿的脾性，就算是受了委屈，也会憋着不说。希望她有了余葳的陪伴，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

　　“安安，要睡觉了吗？”林璎抬头看了下挂钟，12点半。自己居然也呆坐到这么晚了。
　　“嗯。妈妈，你还不睡吗？”
　　“差不多了。等你洗完澡先。”
　　“对了，妈妈，明天要交政审表了，你拿给我吧。”
　　“你再等等，明天妈妈给你送到学校里去。”
　　“我今天中午在桌上看到了装政审表的信封，不是都连封口都封好了盖上章了吗？”
　　“……。那个开错了。”
　　“开错了？那我要再问老师要一张新的政审表吗？”
　　“不用。我明天就把开好了的表给你拿去。”

　　“妈妈，你又有什么事不肯告诉我了吧？”
　　“安安，你一定要争气。”
　　“我当然会争气！”
　　“我知道你懂事，我很放心。去洗澡吧。”
　　“妈妈，我不会哭的，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唉，你这孩子，这么就不依不饶的呢……。我这两日去你爸爸单位恳求领导出面，碰了不少钉子，几乎没看到什么好脸色。突然想起前天去人事处拿你的政审表时，表是被放在信封里封死了的，上面还盖了一排红章。人事处的欧阳处长看着我笑得很亲和，给我信封的时候也礼貌的很。我今天想想就不对，也就留了个心，把信封打开一看，政审表上居然写着：‘其父沈翀涉及刑事犯罪，正接受刑事拘留，处于公安侦查阶段。’”

　　又是个平地惊雷。
　　任谁都知道，这是一份要进档案、伴随一个人一生的高考政审表，这是将严重影响个人发展、关系到其能否就读一些学校和专业，以后能否在政府部门、事业单位就职的政审表。可这个父亲工作了十五年的单位，却给他的女儿开具了这样一张劣迹斑斑、殊不光彩的政审表，父亲的人品功绩只字未提，倾覆却赫然在目。如果时代倒退个十年，她是不是要万劫不复？如果再倒退到□□，她会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沈清安不明白，那个曾经在自己家里喝醉过，对自己也笑得一团和气的人事处长，或许还有父亲单位里的其他领导和同事，对一个“罪行”尚在侦查阶段、一直在单位里勤恳负责且工作出色的同事，对这位同事年纪尚幼、未来还未展开的女儿，为什么都不能顾念旧情，高抬贵手？还是他们认为，这就是铁面无私、实事求是？
　　沈清安长到16岁，第一次见识到人心险恶。跟这些人相比，徐璐的小伎俩算什么。

　　“安安，是爸妈对不起你。你不要担心，妈妈已经托你表舅去派出所开一份新的了，明天一定给你送到学校去。”看到沈清安晦暗绝望的神情，林璎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将真相说出来。
　　“妈妈，谢谢你，谢谢你……。你没有错，我也不怪爸爸。我相信你。”

　　这是自父亲出事以来，沈清安第一次哭。不为自己的无辜，不为处境的绝望，而为她由衷感佩的母亲。有这样事事为自己着想、始终保护着自己、不愿让自己受到一点点伤害的母亲，有这样一直在用羸弱的双肩支撑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的母亲，有这样坚强、自尊、绝不轻言放弃的母亲，她还有什么资格松懈、埋怨？
　　妈妈，谢谢你，真的。
　　我一定会努力，会争气。

　　12月底就要美术统考了，沈清安几乎把自己逼到了无一丝喘息空间的绝境。中午和下午放学后也不回家了，扒完饭就在画室待上一个多小时，快上课、快上自习时又像打仗一样清洗好画具，赶去教室。

　　常待在画室的就她一个人，学术科的其他同学一般都在家里或外面的专业培训班里画画。与她终日相对的，只有静默的石膏像。她有时刚画完素描，一手的铅粉，累得站不起身，就放任自己一手污黑，垂着手一直盯着石膏像发呆。直到能把冰冷的石膏看成另一张真实、熟悉却久未得见的脸，直到眼前发黑，她才会转了头望向窗外。望着望着，沉沉睡意袭来，她开始幻视幻听。恍若听到了父亲的脚步，清脆而沉稳的皮鞋叩地的声响，声音停息时微微的叹息响起，温暖的大手抚过她的眉宇，又轻轻合上了她昏花酸痛的眼睛。等她醒来，便知一切不过是入了天真臆想的幻境。画室偏，又在休息时间，走廊上根本不会有人。除却略有变幻的天光云影，和极静的空气中间或可以听闻的鸟雀喧鸣，简直了无生气。

　　依然是初冬，2004年的初冬和2000年的初冬却是这样的不同。

　　下午上课前，沈清安一脸倦意地回到了教室。
　　“清安，有你的邮件哦。”叶玉成等她坐定，便把信件递了过来。
　　好熟悉的字体，如果写得再庄严静穆一点的话。
　　中号的信封，看起来很厚，像是本书。
　　她突然就一扫疲态的有点精神了，心里有些急迫，却又不想撕毁信封，更怕弄坏了内件，小心翼翼地用小刀把封口划了开来。

　　是一本速写本。她有点失望，却又松了口气。后座的王鹏举把头凑了过来，问她是不是情书。“胡说什么呢，本子而已！”她没好气地一记爆栗就敲了过去，叶玉成看到他抱着头的委屈样子直笑他活该。沈清安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此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心情，总是隐约有些期待的吧，哪怕还没做好要怎么面对的准备。

　　本子不大，便携式的。螺纹线圈，光洁的白色封壳上印了铅笔风景速写：一棵繁茂的榕树。她翻开了封面，一句话映入眼帘：
　　“希望，是浩渺尘世碌碌奔忙中，你偶尔的目光。”
　　落款：“一个喜欢看你画画的人”。
　　她捧着本子就有些愣神。有一股子热气，从心底直升到眼眶里。

　　赵靖云，是你吗？间架和笔力和你如出一辙，可是字迹这样潦草，也不是潦草，就是连笔恣肆率意，不似你往日的风格。
　　不管是谁，谢谢。
　　谢谢你告诉了我，我的存在也是重要的，我的悲喜都有人看在眼里，我的所作所为所感所想也会牵动别人的心。

　　原来，人确实是不能轻易绝望的，当你觉得人生晦暗、了无希望的时候，你要知道，你恰恰是别人的希望。渺小如你，或许也能成为别人的光芒。
　　不要放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