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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皮的相遇
保罗是特里皮小镇上一个地主庄园里的果农。特里皮距离托尔托里奇很近，小镇依山傍水，而那个地主几乎拥有一整座山头，却让保罗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住在位于山麓果园旁的小破屋里。冬季寒冷的时候，保罗一家还不得不同牲畜挤住，一直以来他们不仅遭受地主的欺压，还常常因为各种牵强的理由被克扣工钱。
乔托经常会带着新鲜面包和烧鸡一类的食物去探望保罗，看上去就好像刚从集市上买完食物经过他们家，事实上他却每回都会在保罗和妻子离开屋子工作时，把买来的东西送给保罗的两个小女儿分食。G不止一次说过，乔托把装满食物的纸袋塞给两个小姑娘的样子简直就和礼拜日的教堂里把糖果发给孩子们的神父一模一样。
然而这一次，两个女孩儿见到乔托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满脸期待地想要知道他今天带来了什么食物。“乔托！”双胞胎女孩儿中的妹妹帕乌拉小跑着来到乔托跟前，伸直了手臂高高举起手里的一个旧钱包，急切地告诉他：“我在枕头底下找到了一个钱包！应该是刚刚来送牛奶的那个红头发先生落下的，你能帮我带给他吗？”
“钱包怎么落在枕头底下？”乔托蹲下身好按住女孩儿的肩膀让她不至于那么焦急，脱口而出一个问题以后他突然又明白了什么，于是笑着答应她：“好吧，我帮你带给他。是个红头发的先生？他离开多久了？”
“他刚离开不久，”已经跑到还站在门口的G身旁的姐姐基亚拉抢着回答。她还是个婴儿时就更喜欢G，这或许也是因为她老喜欢扯他那头火红色的头发：“红头发，棕色的帽子，个头高高的，还穿着一件夹克。”
由于姐妹两的请求，乔托和G不得不放弃了多逗留一会儿的打算。乔托能够猜到她们这么做的原因，他不止一次听见过保罗责怪基亚拉姐妹吃掉乔托送来的食物，保罗总认为他们不该亏欠乔托太多。所以这一回临走前，乔托借口要去厨房喝一杯水，“不经意”就把两袋食物落在了厨房。
“看来你以后都得想办法找借口了，”从庄园里出来时，G瞥了眼乔托空空的两手，“她们已经学会了怎样婉拒你的好意。”
“保罗一家不能老饿着肚子。”乔托在这个问题上总是非常坚持，可难得他说出这句话以后忍不住弯起了嘴角，金褐色的眼睛没有再像往常提到这个话题时那样目光暗淡下来：“如果保罗知道那位红头发的先生留下了钱包，他或许就会觉得食物更能叫他接受了。”
G皱了皱眉头，“你是说，这钱包是那个人故意落下的？”
“我想是的，”乔托的语气变化得很细微，却的确比平时要轻快些。他觉得自己没法不微笑，从他拿到那个钱包开始，他就在期待见到那位红头发的好心人：“毕竟我从没见过有人把钱包落在枕头底下，除非他是那家的主人。”
“那么你现在心情很好，”很快就发觉到他心情愉快，G也少见地松开了紧皱的眉心，试着发挥他所谓的“风趣”来开个玩笑：“是因为有人比你做得更夸张？”
金发青年眼底的笑意果然更浓了，他刻意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纠正：“因为有人愿意向有需要的人伸出援手。”
他们走在特里皮小镇最宽敞的那条街道上，帕乌拉告诉过他们那个红头发的先生住在托尔托里奇小镇，那么他一定会经过这里。很快，他们就找到了那个人——镇上红头发的青年屈指可数，那火一样张扬的颜色实在太显眼了。
“喂！红头发的那个！”G率先冲着那个距离他们还有几米远的背影喊道。
对方迟了半秒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的时候神情还有点迷惑，似乎刚刚正在走神。他看起来与G的年纪差不多，瘦瘦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脸，鼻梁比普遍西西里人略高一些，眼睛的颜色令他的双眼像极了两汪红酒。是平实而温善的长相，瞧上去很好打交道。
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乔托拿出拎在手里的旧钱包，没有打招呼，而是先笑着解释：“你的钱包落在保罗家了。”
“……呀。”红头发的青年一愣，在看清他手里的钱包后，一双酒红色的眼光彩黯淡下来，看起来竟瞬间变得有些失落，几秒以后才缓缓伸出手接过钱包：“是这样。那真是谢谢你们了。”
乔托隐忍着快要浮上嘴角的笑意，询问地对上他的视线。红发青年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有点儿抱歉地露出了微笑：“保罗一家一直被地主欺负，我看不下去，所以才把钱包落在了那里。”
这个答案终于让乔托放心地笑了。他转头和身旁的G对视一眼，暗示他自己猜的没错。“啊，原来是这样，那看来我们多管闲事了。”接着乔托就看向了面前的红发青年，拇指朝后指了指保罗家的方向，“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刚刚已经把买来的食物‘落’在保罗家了。”
红发青年听完，怔了怔，才看着他那双金褐色的眼睛，会意地同他相视而笑。
“我叫乔托，乔托•彭格列。这是G，我的朋友。”这个时候乔托才不慌不忙地介绍了自己和G，向青年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扶了扶脑袋上戴得有些歪的贝雷帽，对方也友好地笑着和他握手：“我是科扎特•西蒙。”“原来是托尔托里奇的新住户西蒙先生？太巧了，我们刚打算去拜访呢。”在G还因为他的名字而略感惊讶的时候，乔托已经从短暂的惊喜中反应过来，自然地歪了歪脑袋对科扎特笑起来：“可以叫你科扎特吗？”
“当然。我也听镇上的大家说过起过乔托，没想到这么巧。”科扎特•西蒙对于乔托自来熟的个性似乎没有感到任何不妥，甚至效仿他之前的动作，拇指朝后指向托尔托里奇小镇，笑着邀请他们：“要不要一起吃一顿午饭？”
这下G已经确定，这两个男人都因为对方“落下东西在保罗家”而相互产生了好感，在真正熟悉之前已经成了相处起来轻松自在的朋友。
他们走回托尔托里奇小镇，一路上闲聊了不少话。
“听说你是从卡塔尼亚那边搬过来的？”
“对，我原本住在艾德镇，就是前两年居民起义最先发生的地方。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西西里了。”
“那么，后来……”
“去年的圣诞节，我回到了艾德镇。我有朋友还在那儿。情况很糟糕，我的一个朋友去世了，所以我带着她的孩子跟两个同伴一起暂时搬来了托尔托里奇。”
“我很抱歉。”
“不，没什么。对于卡塔尼亚来说，这已经不算是最糟糕的。”缓缓摇了摇头，科扎特轻声叹了口气，帽檐底下那双藏在阴影中的酒红色眸子里光彩渐渐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略显疲惫的眼神：“这段时间我试着到西西里各个地区的政府上访，可是起不到作用。”
“只有政府的视若无睹才会让大多数人真正走投无路。”乔托将目光从他的侧脸上挪开。他太清楚这一点了。让人们绝望的永远不会是贫困或者危及性命的子弹，而是政府的不管顾不顾。因为贫穷、灾难和危险永远不会彻底消失，人们选择政府就是寄希望于这样一个掌握权力的组织能够保障绝大对数人的生命、生活、自由和财产。这种人们默认的制度原本就是摆脱原始社会丛林法则的一种更接近平等的规则，所以一旦这种规则维护的平衡被打破——也就是当政府无法完成它的职责时，人们就不得不回归到原始的状态，使用无视规则的暴力来推翻原有的政权，再重新建立新的规则。
西西里人曾这么做过。或者说，任何一个新的王国的建立，依靠的都是这种方式。
“我还尝试过联系佛罗伦萨政府——还有更上级的政府，但没有得到回应。”科扎特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看得出来他仍对西西里现在的政府抱有一线期望，“原本我是想，如果改善西西里的行政环境，或许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黑手党的暴行。”
“我以前也这样想过，可这行不通。”乔托想起的是弥涅耳瓦•布鲁尼，他确信不论怎样朝着这个方向努力，都得不到效果：“现在的西西里政府是一盘散沙，科扎特。他们并不了解西西里，无法控制西西里人，因此依靠着黑手党长期建立下来的霸权巩固统治地位，对一切暴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黑手党的存在就和秩序一样没有办法根除，所以想要达到釜底抽薪的效果……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改善政府现有的行政环境。”
乔托的确是这么想的。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托尔托里奇小镇的街道上，他偶尔对迎面走来的熟人打招呼。他知道G在看着自己，科扎特也看了他一眼。这些话乔托以前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它隐含的意义太明显而又大胆，他想G应该是不相信他居然会把这些话说给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的科扎特听。不过乔托很有把握，他相信科扎特的想法和自己一样，从他的表情里就可以看出来了。只是他们两人都没有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那毕竟太冒险，并且他们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
“只有西西里人能管理自己。”沉默了许久，科扎特才喃喃自语。
科扎特住在托尔托里奇的东边，刚好和G的住处相反。科扎特推开门，正要转过头对乔托和G说点什么，注意力就先被客厅茶几前的一抹金色引了过去。
“诶？艾琳娜？”他显然有点儿始料未及。
乔托跟G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坐在茶几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穿着镇上姑娘们喜欢的薄长裙，墨绿色，裁剪简单而端庄，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和一头服帖地披散在肩头的金色卷发，令她看上去耀眼得像是金色的矢车菊。她有一张漂亮又叫人觉得亲近的鹅蛋脸，五官轮廓柔美，珊瑚色的嘴唇弯着恬静的笑容，眼仁是像浩海一般蔚蓝的颜色，目光柔和温善。
“科扎特。”她手里还捧着一杯红茶，就这么站起了身，对科扎特微微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向了他身后的两人，眼底带笑：“原来你今天有客人呢。”
还站在门口的红发青年还没回过神来，“你怎么会突然……？”
“我准备去拜访弥……米妮，所以顺路先来看看你。”艾琳娜解释完，轻轻放下茶杯，两手自然地交叠着垂在身前，等待他介绍两位客人。“真是个惊喜。”科扎特总算反应过来，侧身邀请身后的两人进屋，向他们介绍：“乔托，G，这位是艾琳娜，我的朋友。这两位是乔托和G，刚结识的朋友。”
金发美人的目光在乔托脸上短暂地逗留，也没有因G右颊火焰似的刺青而感到惊慌失措或是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她提了提裙角，行一个简单的屈膝礼，友好地对他们微笑：“很高兴认识你们。”
□□了点头算作回应，他从来不像乔托那么擅于与人打交道，也不喜欢那些讲究的礼节习惯。而乔托已经走上前，在屋内其他三人有些意外的注视下，对艾琳娜弯下腰鞠躬，执起她的手礼貌地落下一吻。这是标准的绅士礼，只有贵族之间习惯这样对待女士。
“很高兴认识你，艾琳娜小姐。”乔托抬眼与艾琳娜对视，嘴角带笑，金褐色的双眼里跳跃着狡黠的光芒，却友善得没有半点恶意：“我想您应该更习惯这种打招呼的方式。”
他没有直接说出艾琳娜的身份，可这句话已经足以让在场的人明白过来了。乔托也为自己喜欢翻报纸的习惯感到庆幸，至少他没有错过面前这位托纳托雷公爵的独生女的照片，同时他还知道她是佛罗伦萨学院的高材生，多次将自己的财产捐助给福利院里贫困的孩子们。美丽和智慧都集中到一个善良的女人身上，很难叫人不印象深刻。
“所以，”又一个声音响起，他们循着声音望过去，见到一个身型娇小的姑娘从厨房出来——看起来跟科扎特年纪相仿，褐色的头发梳成马尾搭在肩前，镇上姑娘们普遍的打扮，西西里女人特有的深邃漂亮的五官。她端着的托盘里盛着三杯热气腾腾的茶，暖棕色的眼睛将视线一转，看向科扎特：“你是打算告诉我今天中午得做一顿大餐吗，科扎特？”
“啊、卡列琳——”科扎特赶忙走上去接过托盘，抱歉地冲她笑，凑近她小声耳语：“麻烦你了……”
被叫做卡列琳的姑娘可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看，只是简单地同乔托、G介绍了自己，才告诉他们：“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想午饭会比平时晚半个小时。”
艾琳娜想提出帮她的忙，乔托也条件反射地想要来帮忙，结果G揉了揉太阳穴，将他们两人都拦住了： “还是我去吧。我没有让女人下厨只留男人在客厅的习惯。”顿了顿，他又看着卡列琳，以保证的口吻补充：“而且我的厨艺不算太差。”
他拍了拍乔托的肩膀，这才让乔托记起前一晚G才说过他好像在哪儿见过卡列琳。因此乔托顺着G的话笑说：“这点我也可以作证。G的手艺非常好。”
说这句话时，乔托那转得飞快的脑袋里又在盘算着其他的问题。
比如……希望不是他多心，艾琳娜口中的“米妮”，听上去可真有点儿像是某位公爵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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