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我人模人样一般在椅子上坐一坐，又飘到床上摊开四肢，滚了几滚。
　　晤，确实跟躺在别的地儿分外不同些。我把头埋进被子里，蹭一蹭。都有些不想起来了。如果不是我从来都不用睡觉，此刻怕早已经赖在这儿睡着了。
　　室内的香气突然变得分外馥郁。随着一团碧光浮动，一个身影慢慢的出现在室中。是桑梓那个妖精回来了。
　　于是我正在蹭被子的脑袋顿住了，然后往里头缩了一缩。
　　他立在室中停顿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倒是第一次在这里碰上你。”
　　我的眼睛从被子底下小心的往外张望，看到桑梓面朝着榻，眼睛正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我。我立刻恼羞成怒，从被子里跳出来飘到他面前指责他，“原来你骗我。你明明应该看不到我才对。”我恶怪先告状。
　　桑梓笑的很浅，“我是看不到。可是我能闻得到你。”
　　他能闻得到我？我吓的退开几步，将两只手举过头顶，好奇的扇动鼻翼侧过头左闻闻右闻闻。可惜除了浓郁的枝叶气息，我什么都没有闻到。
　　“其实你的味道若有若无，我想要找到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必须在离你很近的地方才可以。”他好像能看到我的小动作似的又出声。说出来的话明明很像是在宽慰我，然而他说味道两个字却让我感觉很怪异。那感觉好像我是一道菜一般，热腾腾的就摆在桌子上散发出香气。如果隔的远，那气味就淡了再也闻不到。
　　说起来，我应该是什么味道呢？
　　妖精是吃人的吧，莫非我闻起来有人肉的味道？
　　可是我明明没有半两肉半滴血。这些对于我来说是遥远而不可企及的存在。所有的人都看不见我，连妖都看不见，我的来去更像是一阵微风。
　　“我的身上有什么味道？”我尽量将声音放的很平。
　　桑梓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问，他半天才说，“当然是龙涎的味道。”
　　龙涎是什么？又是什么味道？我身上又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呢？

　　我极力忽视掉也许自己应该是道菜的念头，于是转移话题。
　　“你这屋子好倒是挺好。可惜四壁空空，太过冷清了。”
　　桑梓道，“你喜欢壁上有丹青么？”
　　“对啊对啊。”我很热烈的劝他，“这样看起来会很热闹。”
　　话音甫落，我的眼睛一花，眼前的桌子上便凭空出现了笔墨纸砚。桑梓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挥，那支笔就轻飘飘的从桌上飞过来，停在我面前。
　　他发出极轻极轻的笑声，“那你说画些什么好？”
　　我的眼睛一亮，“不如咱们画一室的美人如何？”或坐或立，或抚琴或起舞，或浅笑或含愁。她们把我们团团围在中间，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能看见美人。我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很是不错。
　　桑梓有些意外，飘在空中的笔也似乎跟着抖了一抖。
　　我见状连忙改口，“那个，要么还是写字吧。嘿嘿，写字其实也不错。一个一个的字写好了站在纸上，伸手踢腿，也很热闹。”我转念一想，这妖精自己都漂亮的这么没有天理，这美人画的比他丑，他会觉得长得都不如我，也敢称美人？
　　如果这美人画的比他好看吧他不免又心生妒忌，谁愿意无时无刻对着一个比自己长得美的人。我以为我自己已经是天下第一美人了，凭空窜出一个比自己更美的，谁心里都不痛快。
　　如果他想看美人的话只须挥挥手，将四周立满铜镜，然后站在镜子前面看镜子里的自己就好了啊。
　　嗯，画美人确实不妥。
　　桑梓说，“那你来写些伸手踢腿的字吧。”那毛笔又往我面前送了几寸，只逼我的面门。
　　我伸出手指去抓眼前的笔，试了几次那笔却纹丝不动。我无奈，“我拿不起来。”
　　桑梓说，“你可以的。再试一试，凝神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眼前的笔上。想像着它就握在你的手指中间。”
　　我努力的凝神，半天面前的那支笔终于摇摇晃晃的缓缓的停在了我的手指中间。
　　我大喜。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几步，指尖的笔仍旧牢牢的，像是吸咐在我的掌中，供我驱策。我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似曾相识。好像很多年以前，我就这样拿着一支笔，站在桌前。
　　我踌躇半晌，手上的笔半天没有落下。
　　啪嗒，一滴墨汁顺着笔毫落在了纸上。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呆呆的伸出手去用笔将掉落的墨汁填成半朵残花。一朵，再一朵。落英缤纷。
　　笔尖龙飞凤舞，好像不受我控制。一笔一画，填成几首一字令。
　　一字一句笑惜缘，一颦一泣为哪般？
　　往日多少温柔梦，尽随流水到天边。

　　一纸婚约一生盼，一把荒唐一把酸。
　　从来痴人痴说梦，人间月亮几时圆？

　　一声骂来一声怨，一时狂来一时颠。
　　万道锦书都求遍，苦待不到解语开。
　　写完我呆呆的看着，啪嗒一声，指尖的笔跌落下去。桌上的纸轻飘飘的飞到桑梓的面前。我看到那个穿着碧色衣裳的妖精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它拿住，神态从容。
　　“这些字确实都在伸拳踢腿，你说的不错。看起来就很热闹的样子。”再无别话。他仍旧笑的很轻，只挥了挥手，那张纸便轻飘飘的飞到了壁上。

　　我感觉浑身疼痛，我的身体快要不受我控制，它们要散架了。
　　“我究竟是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喃喃自语，内心里隐忍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我只觉得痛苦而又悲哀。
　　桑梓轻柔的说，“为什么这么执著的想要知道答案呢？其实有时候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我笑的悲凉，“你生而为妖，怎会明白？我如今存在于天地之间，却不知道自己的根源，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存在。”人生而为人，来这世间走一遭，为了却上辈子的恩怨，缔结下辈子的因缘。
　　而他，不管是因灵光一现亦或是因偶尔的机缘才幻化为妖，今日谨慎修行，他日飞升位列仙班，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可是我呢？
　　“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存在的理由。你看，这世界就在你面前，触手可及。”桑梓说，“你的存在，只是因为你自己。因为自己想为了什么笑所以笑，因为自己想哭而哭。何必苦苦思量为了什么而来呢？过去的早已经了结，而未来因为未知所以才有期待。你说我生为妖我不懂，其实不然。妖精也不一定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人也一样。”
　　他说完挥了挥衣袖，室中顿时出现一片幻景。
　　一屋冷清中，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孩童，正木然的坐在桌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珠子直直的看向前方，一动也不动。她手边的烛火眼泪都要流尽了，顺着矮矮的烛台淌到了桌上。她却仍旧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桑梓说，“你看，她其实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存在。”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其实也是个话多的妖精。
　　末了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桑梓，其实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他却仍旧是那个答案，“我不知道。”他说，“我不会骗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只是见过你最后的样子，也就是在那时，我闻到过你身上的龙涎香味。”
　　我呆了，“什么时候？”
　　“一百五十八年前。就在这里。那时的这里，还不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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