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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关
一
在下郑敏,字伯捷,也曾是孟尝君手下的三千食客之一。
说来凑巧,那天在下刚到秦国,正和同来的老友宋臬的幼弟宋圭找了个食肆小酌几杯,不料会帐之时一掏钱袋,才发觉早已袖中空空,再看宋圭,也未能幸免——同是袍袖被利物割了长长一道口子。于我这里莫说钱袋子,连带袖中藏的写好了的策论,也都一同不翼而飞。
宋圭连连摇头:“伯捷哥哥啊伯捷哥哥,看来你我真真是背晦运气。”
我拍拍宋圭的手背,安慰道:“你我未必会真的潦倒于此。你且等等,我来想办法。”正要去和店主交涉,却被宋圭一把扯住衣角:“伯捷哥哥,你莫要先逃——”
低头看去,只觉宋圭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倒似只吃饱发倦的小犬,十分慵懒可爱,不由心生怜意:“再不会了,又不是在宋国,那是我要着急走才……”
宋圭急忙恩了一声打断,揉揉眼睛趴在案上:“我困了呢。”
我伸手摸摸宋圭细软的顶发,抿唇一笑,心想这宋圭倒真是个洒脱性子,万事不放在心头,同他的长兄倒是南辕北辙。
正思忖着如何同店主开口,却被一人挡住去路,抬头一看,只觉眼前一亮,好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我素来以为这天下的美人无过于子都,然而子都毕竟未曾谋面,今日这个,倒教我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那佳公子拱手为礼,温言温语:“唐突先生了!”
我见此人颇知礼数,身后随从也是相貌堂堂,不由也肃声答礼:“先生客气!不知先生拦住在下,可有要在下帮忙之处?”
佳公子略一挥手,那膀大腰圆的随从便从身后提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来,少年伏在地上连声求饶,我见那少年脸上满是乌青,不由大为怜悯,便对那佳公子说道:“不知这小子如何得罪了先生,在下见这小子……”
那随从哼了一声,将少年又踢了一脚,闷声闷气地骂道:“偷你东西的偷儿有甚可怜!”
我恍然大悟,正想道谢,却被佳公子拦住:“先生的策论我略看了,只如清风拂面,浑身都觉通透明白!不知先生能否屈尊我的门下……”
二
我原是想来见秦王的,只是投书无门,现下有这么一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不由有喜有悲。喜的是终于有人赏识,悲的是不知这么个少年公子能否有能力施展策论中的一切。
那随从见我犹豫不决,便嗨了一声道:“这是吾国的孟尝君!”
孟尝君!我真真又吃了一惊!连假寐的宋圭都跳起来,双手激动地发抖:“伯捷哥哥!这是真的孟尝君呐!礼贤下士,仁义多才的孟尝君呐!”
孟尝君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拉着宋圭的手:“是我不假,却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好。”
宋圭双眼闪闪:“公子,你那里果然食客三千么?可有好吃的么?可有好玩的?”
我摇摇头,此食客非彼食客,孟尝君那里少的是出谋划策之人而非大肚汉和调皮鬼。
孟尝君显然喜欢宋圭的性子,不由也是哈哈大笑:“先生的这小兄弟真性情,与我投缘得狠呐!”
我暗暗思量一番,心中定了主意:“公子在上,在下宋敏,愿暂与这位壮士同为公子麾下。他日若公子另有高明,还请公子放在下归山。”
那孟尝君大喜,退后便要长揖,我哪敢受这个礼,急忙深深一揖:“如此,在下与舍弟便要叨扰公子了。”
孟尝君喜盈盈地笑道:“伯捷先生客气得很!只是近日出使秦国也没有带众位先生用来,不然就能及早打点先生的作息了!先生就同我一起去驿站吧!”
我点点头,顺手牵过宋圭的手,一齐再作一揖:“公子费心。”
一众人正要离去,那店主唯唯诺诺开口:“先生还未会帐。”
孟尝君莞尔一笑,刹那如春花初绽:“力士,你去会帐。”
那随从放开手中的少年去会帐。少年正觑了了空要逃,我拔出佩剑轻轻一拨一转,那少年就端端正正跪在孟尝君面前:“这个小子窃在下的钱袋手法甚轻,实在是个偷儿中的翘楚。公子卖我个面子,让在下问他几句话。”
孟尝君双眸含笑,微一颔首。
我冷声开口:“小子为何偷盗?”
那少年十分不忿:“我无吃无穿,怎么不偷盗!”
我摇头:“人有四肢,便该身行力作,不该做这让人不齿之事。”
少年抬头看着我,冷笑道:“我既为偷儿,便一辈子为偷儿!先生何须多操心!”
宋圭笑盈盈一旁插话:“伯捷哥哥,我倒觉得他说得实在,人不愿向好就是作坏。”
那少年瞪了宋圭一眼把头扭到一旁。
我淡淡一笑。这倒是个别扭小子。
还剑入鞘,我看看孟尝君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有心与他个好印象,便一臂伸出,将那少年托起:“我有心管你,吃喝穿戴不受其苦,小子可愿意么?”
少年一愣,张大眼睛望着我和宋圭,又回头看看孟尝君,便呸呸两声:“先生此刻连会帐都要旁人帮忙,如何管我,还是先打点好自己吧!”
我握拳轻咳,旁边宋圭与会帐归来的力士都不禁捧腹大笑,只有孟尝君笑眯眯地一拍手:“先生一切靠我就好。”
我板着脸,冷冷淡淡地冲少年一哼:“你若是让我管,便能识字做大将军。可有动心?”
少年转转眼睛,忽然就笑着趴伏于地:“小子准,见过先生,见过公子。”抬头看看宋圭,撇撇嘴,“见过小公子。”又冲力士叩头,“见过将军。”
力士哈哈一笑道:“这小子伶俐。”
三
及至驿馆刚想放松,宋圭便一把抱住我哼唧:“伯捷哥哥,那个准不是好人他也不是真心跟着伯捷哥哥,为何收他?”
我反身搂过宋圭,含笑捏捏他的小脸儿,肉墩墩的十分讨喜:“圭儿,你猜呢?”
我的确是有目的的。
我观这名叫准的少年,其实相貌不俗,虽说行事不妥,到底也不是猥琐之徒。我既有心收他听用,也是看在他伶俐聪明的份儿上。且,今日观孟尝君的面相,却是有明日之厄的。而这解厄之人,恰是应在准身上。
休息过后,我牵着宋圭的手出门,恰见准蹲在门边大口吃饼。宋圭哼了一声,准亦冲宋圭翻了个白眼。
我不由失笑。这两个孩子,却是有趣的很。我一手揪起准笑道:“准,今日我送你个大功劳。”
准被噎了一下,满脸戒备跟诧异:“先生……你你有什么目的?”
宋圭呸了一声:“伯捷哥哥才不像你那么龌龊,事事都觉得别人算计。”
我按按宋圭的小手,双眼弯弯:“去是不去?”
准低头想了片刻便昂起头来:“哼!我是不小心才着道,先生若没本事,还请莫怪留不住我。”
我伸出一掌与他相击:“郑敏若不能送准一件大功,就放准离开,之前之事,并不追究。”
“一言为定?”
“郑敏从不骗人!”
“那好!”准摸摸鼻子,“我信先生不会食言!”
四
果不出所料,刚过了申时,孟尝君便差人来请。
我看看呆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准道:“准,你跟我一块去。”
宋圭扯扯我的手:“伯捷哥哥,我也去。”
我反手轻轻握住:“圭儿不能去,要为伯捷哥哥守夜,若天明不归,你便去食肆朝食。我已同你兄说了,叫他去那里等你。”
宋圭垂下眸子,眼神明灭:“伯捷哥哥,我等你。”又狠瞪了准一眼,“你照顾好伯捷哥哥,我便赐姓给你!”
准一愣,把脸一扭:“我自有姓氏,先生赐我我姓郑!”
我负手出门。听到身后轻如猫儿的脚步,我抿唇一笑。这赐姓,原是我有心收服他,还未开口被他先行察知,倒真真是个聪明的。只是玉需琢磨才成器,我还有时间去作此事。
五
孟尝君早已等候多时,见我一到,便是一揖:“先生救我!”
我忙侧身躲过:“公子折煞在下了,公子但言在下愿为分忧!”
“先生!我命休矣!”孟尝君双眸阴翳十足,“可恶秦君竟要拘我于此,怕还要谋害于我!”
我见除了力士还有其他几位食客,皆是惶然,不由一笑:“公子莫急,在下可能知晓诸位的对策?”
“秦君有位宠姬燕姬,我等已从此处下手。”
“今日下臣见过燕姬,燕姬满口应允,只索那白狐九腋之裘!”
“只是那狐裘已然献于秦君?”我了然于心。这白狐九腋之裘乃是至宝,岂是顷刻之间便能寻到的。
“所以——劳烦先生来想办法!”孟尝君幽然一叹,“身殉吾国于此,到底对不住君父!”
我躬身长揖:“公子仁孝,在下有一计可行。”
“哦?”
“盗裘!”
“那秦宫守卫森严!如何进得!”
“此人即可!”我将躲在身后的准推出,复又说了一句,“此人即可!”
力士冷笑道:“此小小毛贼,却是吾手下败将。”
“然夜黑风高,将军未必有此目力。”
孟尝君似在踌躇,忽然抬手一挥:“就依先生!”
准领命而去。
一时间,室内一片空寂。
时交子时,准仍未回来。众人开始议论。
良久,忽然有人大哭出声:“宋先生如此草率,吾公子危矣!”
“是呀!公子千金之躯岂能寄望那偷儿!”
力士冷哼一声,将剑架于我的脖颈之上:“公子若有闪失,定然不饶竖子!”
我抬头看看孟尝君,显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迟疑猜忌,心中便是一阵遗憾。
素来我便是信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孟尝君虽则有仁德好义之名,到底也是个凡人罢了。我那策论,说的便是不惜身,以兵治国平天下,说的是战时刀兵无战耕,这等酷烈之说到底还需有个强主。
士人重诺,然而孟尝君不止力士行为,便是疑我,只是他忒爱面子不说罢了。
这样也好。我倒有脱身之策了。至于准,得不得手,我既许他功劳,少不得再行策划。
六
“准回来了!”
看着面色苍白的准手里托着的白狐九腋之裘,孟尝君脸上大喜,他颤着手抚摸几遍,才长出一口气:“大幸!”
力士收了剑,拱手一揖:“先生,力士冒犯了。”
孟尝君这才回头看我,他笑眯眯地点头:“力士,你送先生回去,也赐准百金。”
准双眉紧蹙,跟着我告辞。
至了憩处,宋圭伸手抱住我撒娇:“伯捷哥哥,你可回来了!”
我笑道:“今日再松散一日,明日送孟尝君出城,此间事一了,我们便同你兄回宋国,现下你去睡,我有事问准。”
准低着头跪坐:“先生不问我为何迟归?”
我笑答:“秦宫多犬,想必你也不太好对付。”
准忽然取出匕首在右臂一划,血霎时间喷流而出:“准愿追随先生。今日,实在想逃的,可先生如此信任,准不能违背……”
“我知道你不会。不过准,今夜你学了几声犬吠?”我哈哈一笑,这孩子真是实诚,叫人更喜欢。
“明晨报了孟尝君这三饭之恩,我们就离开!”
七
天上无月正夜行。
宋臬不愿带着宋圭先回宋国,他与我约在食肆不见不散,我带着准同孟尝君一起赴函谷关。
鸡不鸣则日不东升,天未明故城门不开。
城关前,孟尝君搓着双手,急躁不安。
食客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孟尝君抬头看看天空,月色凄迷,正向西:“天要亡我!诸君都不必陪文丧命了!”
诸人纷纷长跪低泣:“誓随公子!”
我上前一步,向孟尝君一揖:“公子勿忧,在下能叫开这关门。”
孟尝君一愣,双目大张:“先生与这守卒有旧?”
我淡淡一笑“非亲非故,只是在下十分疼爱我那幼弟,,儿时为防他啼哭,常作口技之戏。”
“先生继续。”
“我请以鸡鸣叩关。”
清清嗓子,我效仿公鸡啼鸣,一时间城中诸鸡也跟着鸣声四起。
只见那城关守卒打着哈欠从房中出来,一边还嘟嘟囔囔:“今日怎的,时辰忒快了!才宿了多久天就要明了!”
城关大开。
孟尝君带着食客先行,力士断后。见我仍在关内,不由脸色一变:“先生为何不行?”
我让准牵过马,立在我身后,才同力士躬身作别,“将军有心,我在下与准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而公子食客如云,能者不计,在下自觉无能,就不叨扰公子了”。
言语未竟,准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马儿长嘶一声,跑回我身前,我亦一跃而上,绝尘西去。
耳后远远听得箭失破空之声。
准大喝一声:“先生坐好!要准去哪里?”
我伏在准的背上,含笑道:“回城,食肆,你我不觉饿了么?”
准亦笑意十足:“先生可有会帐的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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