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祗

　　寂静夜色下，整个蓬莱都笼着一层薄薄的月光，东南沿海，本是不适合竹子生长，可不知为什么，哪怕是炎热的夏季，蓬莱的竹子，依旧长的如此茂盛。

　　霜叶漫步于一丛丛的密竹当中，她是故意出来吹风的，以前在旋覆独居时，有时候想起那场劫难，想起天渊剑、承影、青霜，她也是这样远远的逃开旋覆宫，到了蓬莱，就逃避开所有人。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养成的怪毛病，但越是这种时候，霜叶就越是讨厌周围有人看着，甚至有生命的东西也不可以。她亦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讨厌怜悯，可是，这就是事实，就连最信任的沉玉，霜叶也没有提过一丁半点关于她来蓬莱的目的。

　　然而今天，这份在心中慢慢升起的孤寂感，却是让霜叶在整个蓬莱跑了大半夜，都没能跑出个名堂来。

　　竹影幽幽，霜叶索性闷头坐下来，身后的竹林里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她也丝毫没有注意到，只是不停的告诉自己‘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可这个自欺欺人的办法，不是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失效了么。

　　霜叶牵开嘴角苦苦的笑笑，她当然不能倒，还要找到天渊剑，要救会剩下的族人，然后……然后就一起会旋覆谷，最好再也不要出来……这个三年前就织好的梦，又被霜叶拿出来，反反复复的温习着。

　　“谁？”半空中冷厉又含着几丝微怒的声音传来，霜叶不置可否的撇撇嘴，大晚上心情不好出来散步都不让了，这蓬莱还有没有天理？

　　所以她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自己当做这块地皮的主人，心情不好的人最大。

　　不过在看清楚来人的一小段时间内，她还是好好思考了一番自己这样的做法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来人是萧羽。

　　霜叶斜着眼打量了一番他墨黑的长袍，感觉白天第一次见面时奇异的感觉已经没有，当下决定，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绝不挪动半步。

　　“掌门好兴致，大半夜了还出来乘凉。与掌门巧遇弟子实在是荣幸之至，只是这蓬莱虽大，也不是掌门一个人的地方，弟子以为，在何处纳凉是弟子的自由。”一番话答得不卑不亢堪称漂亮，当然前提条件，是忽略到霜叶所占的地方刚好就在凌神宫后园，人家寝宫旁边……

　　萧羽挑眉，也不挑破她说的话，侧身在霜叶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抬头只管仰观月色。可脸上很明显写着，你不走，我就在这里等到你走。

　　霜叶见他这般，不由得一怔，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沉玉曾赞叹过她的脸皮好比城墙，她又怎么好拂了沉玉的好心：“若是掌门有兴致，弟子不介意与掌门一同共赏月色。”

　　萧羽不语，真的看起了月亮，霜叶感慨了一番，觉得她的脸皮或许在蓬莱，还不算是最厚，顿时颇感欣慰。

　　然而不知道怎么，给这么一闹，霜叶的心情，倒是转晴了。

　　只是霜叶没想到，在这么静谧的夜色中，也会有人好意思煞风景，当时霜叶刚一站起身，想说句‘叨扰了’就把这地方留给萧羽，没成想话还未出口，人就已经被对方一把拉进怀，快速向后掠开。

　　其实霜叶当时是真心想叫声‘登徒子’来着……

　　但是等霜叶被放下来，看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以后，她真心庆幸自己这句忘恩负义的话没叫出口来。

　　在霜叶对面，不出百步的地方，渐渐显形一个黑衣蒙面人，手中尚拿着一柄短刀，银白色刀刃上残留着点点猩红色的血迹，蒙面人的目光落在萧羽上，除却惊讶，还带上了恐惧。

　　“魔界中人？”萧羽直截了当问道，目光又落到对方眉间一道青色纹印。

　　来人见一击未能得手，又多了个麻烦的对手，显然不想多纠缠。纵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一片夜空当中。

　　霜叶方才尚有些惊魂未定，如今见他才走，方用颇带些迷茫的语气问：“他是冲我？”又联想起蒙面人剑上的血迹，她依旧面带迷茫的回转过身，看见他墨色的长袖刚好被划破了个口子，“你受伤了？”

　　“嗯。”算是对两个问题一起的回答。

　　“……那我帮你看看。”毕竟萧羽刚才是为了救她的小命，霜叶觉得不表示点什么实在不好意思，见他又没有反应，就索性去拽萧羽右手，想替他掀开袖子包扎一下。

　　如果现场还有其他人在，只要是稍微熟悉萧羽性格的人，就一定会赞叹霜叶勇气可嘉，然后坐在一边等着一出好戏上演。

　　萧羽不喜欢和其他人有任何肢体接触，在蓬莱早就不是一个秘密。也不是没有人曾经试过，无一例外的连个衣角都没碰到，就被萧羽一个仙法推得老远。就连刚才情不得已拽着那个糊里糊涂的小丫头时，他都不惜用了层仙罩隔开，只是速度太快霜叶没能感觉到罢了。

　　关于这点，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是以萧羽居住的凌神宫除了他自己，平日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不过近百年来都没有再发生这类奇事，今日让霜叶又触了禁忌，恐怕就连明戒长老都很好奇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就是不知道如果让白华看到萧羽只微怔了怔，甚至连习惯性的拂袖都没有，任凭霜叶小心的揭开他袖口的场景，她那万年没有表情的面孔会不会比较奇特的产生什么变化。

　　彼时霜叶对着萧羽隐隐发黑的伤口，才是真正遇上了难题。

　　“那把剑好像有毒？”霜叶顺手从衣角上撕下来一块布，当然不是她的，她没有第二套弟子服……然后，仔细回忆着当初沉玉逼着她处理练功时不小心留下伤口的过程。

　　要知道霜叶以前受了伤都是等着它痊愈，那怕是当年一剑贯心那样的伤势，当初没人给她包扎，过了一段时间也就自动好了。这也导致了她对包扎这类常识，完全没有经验的悲催现况。

　　所以当萧羽哭笑不得的举着他那只被包成粽子的手时，霜叶连一条撞死在竹子上的心都有了。今天，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这毒对我无效。”萧羽碰碰手上肿起来的那个布包，嘴角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倒是你，方才那人出手前放了不少迷神香……”话未说完，霜叶应声而倒，萧羽满头黑线的接住她，索性连仙罩都懒得设了。

　　果然还是太高估她了，萧羽垂目，霜叶正躺在他臂弯，呼吸顺畅，睡得很沉。

　　萧羽右手稍微用力，凌散的布条碎了一地，伤口处泛黑的迹象已经逐渐消散，墨色长袖顺势滑下，只是此时本来好好的袖口愣是缺了一块，看上去，着实有些奇怪。

　　霜叶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次日中午，真心睡得极好。

　　醒来时弟子房只有她一个，霜叶拍拍脑袋，昨天晚上依稀的回忆便出现在脑海中。好像昨天她遇上了掌门？掌门还为她受伤了？唔……这个梦做得不太好，霜叶联想起昨天临景说了一路的她犯花痴了的情况，觉得最近自己肯定是胡思乱想的太多。

　　不过今天临景没一大早上就过来叫她起床，倒是实属难得，也成就了她这么多天都没能睡成的一个懒觉，总得来说，霜叶觉得心情还是上佳的。

　　推开弟子房门，她决定先去玉石台看看，找找沉玉他们。

　　“嗳……你听说了吗？据说昨天晚上，有个小贼，居然闯进凌神宫了！”

　　“原来真的有这回事……你听谁说的？我是听那个临季，就昨天晚上的守夜弟子，她还说看见掌门打凌神宫上头下来了呢！”

　　“还有这回事情？……”

　　“真的？……哎你说要是我当时在场该多好，到时候就那么华丽丽的受伤，然后再华丽丽的往掌门怀里一躺……”

　　“去，你想什么美事呢……”

　　霜叶扶了好几次额，还是忍下了出去把那帮只顾的聊天，完全将自己当做透明人的诸位撵走。奈何她当初怎么就选了个这么偏僻的房子，长在角落不说，还两面环山，简直就是一八卦圣地。

　　好不容易等到八卦的那群明星们退散，霜叶刚想出去好好透透气，就听见身后不高的山上传来一句：“白华师姐，有什么事情，非要跑到这里来说……”懒懒散散的声音，赫然，就是她可敬可爱的墨华师叔。

　　霜叶在想她以后是不是可以在自家房门附近建一个情报站了。奈何这回她估摸了一下，如果贸然就从底下出去，被发现的几率大概是百分之九十九。这个险她冒不起。

　　那就接着躲好了，权当免费的戏文，不看白不看。

　　“你可知就在蓬莱后山，近日来出现了一个血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白华直接问道，声音已经开始变得凝重。

　　墨华一顿，很快明白了白华的意思，昨天晚上那个小贼潜入凌神宫的事情，已经在派中闹得沸沸扬扬，按理说若真的只是一个小贼，照萧羽的脾气，又怎么能传得那么远……除非。

　　“是魔界中人？”墨华面色逐渐沉重下来，自太古时魔界诞生于异度空间，人间就已经没有了魔的身影，但千万年来魔族势力都从没有真正完全从人间撤离，虽然受制于当年与神界的约定不可踏出魔界一步，可是人间处处遍布的整个妖界，已经成为魔族最好的工具。平日里和仙界小打小闹，神界碍于面子不好插手，倒也没有吃太大的亏，只是这回……

　　“他们是为了天渊剑。”白华道，霜叶心下一振，屏气细听。“瞒了几年，到底还是瞒不下去了，天渊剑在我蓬莱。”

　　“你们……真是胡闹！莫不是蓬莱这几年的繁盛之景把你们的脑子都冲昏了，你也知道天渊剑对于魔族意味着什么？若是魔界举一族之力……我蓬莱根本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

　　仙与魔，力量足足跨了一个台阶，纵然仙界这千万年来依托神界的力量，根本不需忌惮魔界，但若是魔界撕毁约定涉足人间，整个仙界，只需要举手之间，就可以全部化为灰烬。

　　神魔之力，根本就不是可以正视的，更何况为了天渊剑的力量，是魔族进攻神界的最好理由，这个道理白华不可能不懂，怎么还……

　　“好吧，告诉我，萧羽他知道这件事吗？”墨华无力的挥挥手，问道。

　　“是我与其他两位长老所为……”白华摇头，声音却毋庸置疑，“不过，我们所做的全是为了仙界，十八年前，我已经察觉出天渊剑气息的微弱变化，魔族定是寻找到了可以解开封印的办法，我们若再不出手，迟早有一天魔界也会向神界宣战，到那时，仙界夹在中间，只会比现在更惨。”

　　“那就凭蓬莱，你觉得，从魔族手中保住天渊剑，有几成胜算。”

　　“…………”白华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墨华心下苦笑，师姐，为了整个仙界，你终于还是把我们四人苦心经营多年的蓬莱，推到了最危险的地方。

　　“算了，带我去看看那个血阵。”他叹了口气，又恢复到平日那副懒散的样子。似乎刚才那个严厉的谨言长老，仅仅是个幻觉。

　　待到那二人走远，霜叶才揉了揉因为长时间站立不动而酸胀的小腿，整个仙界么，还有神魔之战，为了这个来夺天渊剑，他们真是伟大。可是，那跟旋覆又有什么关系？几百族人，难道就不算是无辜？

　　如果旋覆真的是魔族，那么，霜叶不介意当魔。

　　看来今天晚上，免不了的，是要跑一趟血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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