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白银年代记

　　CHAPTER 10.玄夜（下）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莺飞草长，三月酥软的风来了又过去，刚刚破冰的水澄澈而冰冷，红色脊背的鱼像箭一样划破水纹，碎开一片银色的涟漪。

　　白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四灵之首的苍龙在水边闭着眼打瞌睡，脚边绿泥侵染了素色的衣服，不管不顾不闻不问，随着水边上徐徐的微风，像是下一刻就会栽到水里去。

　　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一个黑发的人类少年正握着一个短梳，抓着龙族视若生命的头发玩命折腾。他实在不忍心去数单是这一会就弄断了几根，自己都替苍龙肉疼得厉害。

　　四灵之间的交情非比寻常，他一年来没在东方看到苍龙的身影，朱雀每日穿着红衣像一团走到哪烧到哪的火苗，跑来跑去折腾剩下的两个人，缠着翻来倒去都是唠叨苍龙苍龙苍龙苍龙苍龙，白虎实在受不了了，忙不迭跑下来，没想第一天就找着了。

　　……还不如没找着。这场景太惊悚了，总觉得有点非礼勿视的意思在里面，连带着他们身边的气氛都诡异的很。

　　他刚想走，看那少年仍是不知疲倦地折腾，又是几根靛色的头发悠悠飘下来，实在有点看不过眼了，化作兽形，打定主意要吓他一吓，就算是给老友提个醒——见色忘友什么的实在太过分了啊我说……好吧，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但无论见什么忘友都该敲打敲打。

　　白虎悄悄绕到那一人一兽右边，稍稍放出些灵力出来，算是给苍龙提了个醒。

　　结果苍龙不知道是彻底睡死了还是彻底无视它，还是那副懒散样子。白虎这下有点扛不住了，咆哮了一声就扑了过去，心说苍龙你丫不带这样玩你兄弟的！伤了别怪我！

　　他扑到一半就后悔了。这苍龙竟然在他身边五米之内毫无声息地设了抑灵的防御术，白虎在半空中被一阵灵压一巴掌瞬间拍到地面上，再抬眼一看差点飚出泪来——这还哪是威风凛凛的白色猛虎？这裹着一团白毛的小胳膊小腿的是啥？是啥？！？？？？？？？？？？？？！！

　　黑发的少年听到声音抬头也看了过来，看到缩小版本的白虎眼睛陡然一亮，那里面几乎实体化的“好可爱！”三个字直插到堂堂西方风神的胸口，比任何武器都有杀伤力。白虎脚下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心道害人害己这句话说得太他妈有哲理了，自己下次出门一定得先查了黄历再做打算。

　　又及——白虎心里默默流泪补充道——远离苍龙，珍爱生命……

　　少年几乎是立刻把手里的梳子丢在脑后，刚跨出去一步就被一只手揪着衣服领子拽了回来。刚刚还在神游天外的苍龙此刻哪里还看得出一丝懒散的痕迹，眼神不善地瞪了一眼白虎，看着手底下还在视图挣扎着要扑过去的少年，口气不由得恶劣起来。

　　“你竟然喜欢这样的？”他嫌弃地又看了一眼现在正朝他怒目而视的白虎迷你版本，“就这一堆毛？”

　　白虎脑门都快烧起来了。他觉得自己身为西方主神的地位正受到残酷的挑衅，而且这挑衅还是来自原本跟他关系不错的苍龙……我说苍龙你好歹是东方主神，人类所谓预兆战事的凶兆什么的，你能不能本着求真务实的态度解释下空气中这股酸味是怎么回事？！

　　苍龙没理他，他正视图把身边这人的审美观纠正到他认为正常的方向上，“它会掉毛。”

　　少年目不转睛。“做一套衣服就成，我手艺还是挺不错的。”

　　白虎立刻觉得空气中的酸味越发浓重，并朝着实体化的方向不断演变着不断演变……于是心中又是一阵腹诽，满意地看了一眼浑身氤氲着黑气的苍龙，心道好得很啊，你丫活该。

　　于是他老老实实坐在地上，认认真真抖了抖身上的毛，眨了眨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开始恶意卖萌。

　　苍龙立刻就坐不住了，黑着脸站起来走到正给四灵无下限抹黑的白虎面前，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白虎在离开御术区域的一瞬间恢复了原来威风凛凛的样子，空气中的风自然而然感受他的灵力，风力低低掠过，割断了地面上一层草叶，轻轻飘进旁边的水里。白虎满意地感受自己现在灵力充盈的样子，抬头朝苍龙龇了龇牙。

　　但是苍龙没看他。“掉毛。”他又强调了一遍，努力地把这个问题无限扩大化，视图让少年充分理解给眼前这个大家伙做衣服是多么不现实的事情。

　　“如果你真想养点什么……”苍龙难得考虑了一下少年的心情，补充道，“蛇或者蜥蜴其实也挺可爱的。”

　　少年和白虎齐齐回头怜悯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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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说，你让这人类跟了你大半年，居然还没跟他讲明你的身份？”入夜后，白虎还是保持着自己兽类的姿态，把头枕在交叠的前爪上，看着苍龙照顾那少年在身边团成一个球沉沉睡了过去，觉得眼睛快被闪瞎了。

　　我真不想承认这货是东方主神。他心里叹了口气，抬高了一边眉毛，看着面前的好友，“你究竟在想什么？人类的生命对我们来说简直转瞬即逝，而且当他再长大一些，难道不会对你毫无变化的外表生疑？”

　　苍龙没有看他，幽幽道，“我帮他找到遗失的一魂一魄之后就会离开。”

　　白虎难得拧着眉毛，口气也不善起来，“如果直到他死，你都没有找到呢？”

　　苍龙回过头，眼神中冷意渐浓。白虎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你不用跟我玩这套，吓唬一下其他人还成，我还不知道你么？”他叹了口气，又道，“如果他找到了那一魂一魄，立刻就要离开你，你又能怎样？”

　　如果他不再依赖你，不再仰慕你，不再用敬佩的眼神追逐你的脚步，不再努力得到你的赞扬，不再心甘情愿站在你的身影里，你又当如何？……

　　如果有一天他亲口说要离开，你会不会用他珍视的其他东西来威胁？……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也有了仰慕者，他开始用温柔的眼神注视其他人，他开始对另外的人露出笑容，他的心里开始有了其他人的影子……你还会是现在的你吗？

　　如果你那时不得不用盛怒来伪装自己，用禁锢来伤害他和他重视的人，你还能记得自己最开始的诺言吗？

　　……若真有那时，你怕是早已放不得手……

　　……你，又是何苦……

　　……

　　苍龙没有说话。他的手此刻正放在少年额头上，掌心一片温暖，似乎正握着一团柔然的火。他知道身边的人太弱小，也像一束微弱的火光，需要他时时刻刻留意着，不然下一瞬，也许就会熄灭了。

　　而他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如果哪天看不到了那火光，会不会就突然惊觉，身边原来一直是漆黑一片。

　　失去的念头太让人心悸，让他连猜测都不敢。仿佛曾有过一次焚心蚀骨的痛，将那里封印成了一片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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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虎再一次看到苍龙，已是第三年的夏天。

　　他看到东方的霞光艳丽到几乎糜烂的地步，天上的云层层叠叠向着远方延伸而去，映衬着地上的火光，泛着青紫的诡异色泽。

　　不可胜数的残肢断骨在流成溪流的血水中堆积，空气中散布着□□烧焦的腥臭味，他看到苍龙正单膝跪在一地浑浊不堪的血水中，身上原本素白的衣服早已被血污染尽，靛蓝色的头发垂落在地面上，污浊而悲凉。

　　白虎毫不犹豫地踏进血水中，脚下柔软而诡异，想来这看似安静的血水下也是不可想象的惨状。

　　他以人类的姿态站在苍龙身边，等着这个骄傲的朋友再抬起头来。

　　“……他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苍龙用手中紧握的长剑支撑着自己站起身，过长的刘海盖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白虎心底一痛。他从未见过，更从未想过苍龙会有这般颓然绝望的姿态。虽然对方已经极力掩饰了声音，但那肩膀微微颤抖着，又能骗的了谁？

　　“他总觉得那条束发用的明黄色缎绳不太吉利，似乎那颜色会束缚我一般，几次要替我找个新的来。”

　　“我不允，只告诉他维持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这普天之下能伤我的屈指可数，谁道他却因此日渐沉默起来。”

　　“我还记得最开始他喜欢说话，情绪都写在脸上，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整日冷言冷语的样子？”

　　“我给他最好的东西，保护他不被任何人伤害，他为什么反倒是一副痛苦的样子？”

　　“……以至于费尽心思，就算是伤害自己，也要逃离我身边？……”

　　苍龙将手里的长剑随便丢弃在地上，污血溅到他的衣服也毫不在意，站在那里晃了晃，嘶哑着声音长笑几声，声音回荡在身边，仿佛无数新死的亡灵也追随着这声音飘飘荡荡，比哭声更仍人心悸。

　　“我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他，硬将他留在冀州本就是为了能让他避开战事，以为那些近十层的术印足够让他安静待在那里，没想还是我一厢情愿……”

　　“……但若真的是一厢情愿，你又何必待我寻到你时却又坦然与倔强，仿佛这些年的时间都不曾存在过，你还是一如最开始那副样子，小心翼翼露出脑袋，脸上犹豫不定，唯恐我伤了你，却还是向我伸出手？”

　　“明明脸上流的是泪，为何还要再露出笑容？你在笑话我再看到你时，你已经要死了么？……”

　　“……既然你早已经恨我入骨，又何必挣扎着说出道歉的话来，说你是故意弄丢了那条明黄色的发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辛辛苦苦又找到一根莹白色的，又为什么非得等到连握都握不住那条绳子的时候，才肯拿出来？”

　　“——你以为这样一来，我便会原谅你么？”

　　苍龙用一只手缓缓拢起长发，用手心里一直握着的发绳紧紧绑了，双手颤抖着垂了下来。那发绳已经被污血染成黑红，此时被绷紧，不由得又渗出血来，将原本剩下的最后一点莹白色也染成的赤红，顺着靛色的长发缓缓流淌。

　　苍龙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染上了血污的双手，仿佛还能用这个身体的每一寸想起刚才怀抱中的少年是怎样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冷的连自己都战栗不已，沉重的就好像灵魂从这躯体中已经流逝。

　　苍龙仰面长啸一声，直到四方山川撼动，江河逆流，九州震恐，直到撕声力竭，肺腑剧痛，血从嘴边溢出，这才缓缓停了下来。

　　他化作龙形，腾身朝东方血色的云层而去。落日余晖如火焰辉映四野，万籁沉寂肃穆，天地间竟没有任何声息，只余下无数亡灵哀转，在微弱的风中辗转回荡，将痛苦和不甘刻印在焦黑的地面之上。

　　这一刻，距离苍龙被人族和羽族联手围剿，力竭被封印，还有一千年。而再过一千年，这曾经被誉为白银大陆中最为钟灵毓秀的冀州已经变成蛮荒极寒之地，逝去的往昔渐渐在记忆中变得模糊，有一魂一魄终于苏醒，但曾苦苦追寻过它的两人，早已不再是过去的样子了。

　　苍龙的本体被封印层层锁住，早已学会了透过尘埃积累灵气凝成人形。他性子被千年来的杀戮与孤寒磨砺得异常暴戾，此时看到黑发青年正怔怔流下泪来，却是心底一紧，只觉得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曾为相似的场景心痛不已。

　　那时候的记忆早已蒙尘，变得灰白惨淡、模糊不清。那记忆里是道久不愈合的伤疤，任何轻微的触碰都带来难以遏制的痛苦。

　　苍龙松开了钳制他下颌的手，缓缓上移了半寸，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将他脸颊上的泪擦去。

　　他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自己的动作逐渐变得柔软。几千年时光几乎转瞬而逝，苍龙已经不再年轻。他注视着眼前这张青涩隐忍而倔强的脸，觉得一些陈旧的记忆正挣扎着透过那伤痕累累的伤口缓缓浮现。

　　对了，这个人的名字，好像是胤禛。

　　……胤禛。

　　他叫……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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