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眉批

　　天玉倏地回头，看见门口站立着一个人。
　　是他！借着微黄的烛光，天玉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当他第一天被绑进那间红房子的时候，满云祥曾经邪笑着说要给他看一看“人间至乐”的表演。然后把他绑在纱帐之中，召来了一个人，竟然当着他的面和这人颠鸾倒凤！还弄出很大的声音！天玉尽管闭上了眼，那可耻的声音仍然是不绝于耳。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又羞又怒又害怕的心情，他还记得，那天完事后，满云祥懒洋洋的声音：“如兰，你今天表现得很好，很好，回头我会好好赏你。”然后就揭开了帐子，笑着对天玉说道：“怎么样？看见了吗？”
　　一瞬间，天玉看到，那个人酡颜醉晕的俊俏面孔一下子变得苍白，眼眶中泪水滚来滚去，终于呜咽了一声，捂着脸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天玉只见过这个叫“如兰”的人一次，可他这副惊恐惶急的表情却在天玉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今日一见，便立即认了出来。
　　一切结束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电闪而过，天玉反而安下了心。
　　手腕翻转，毫不犹豫地，将那锋利的青瓷碗片向颈中划去。

　　“别”邢如兰惊叫一声，飞快地抢过去，一把抓住了天玉的手腕。
　　“放开！”天玉低吼道，目光灼灼，瞪向对方，邢如兰接触到他寒意逼人的目光，不禁心中一凛。
　　这孩子的眼神教人害怕。
　　邢如兰知道，天玉还是拿自己当了对头，否则不会这么充满敌意地朝自己瞪眼睛，可是现在来不及解释了，他已经杀了人，要是再不走，后果难以预料！
　　他按下了天玉的手，稳定了一下心神，平静地道：“且别忙着死。你就是要死，也得等出去了以后，见着家人，那时你要怎样，就随你的便。在这儿，不行！”
　　出去？我没听错吧？天玉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眼中的戒备之色却慢慢淡了下来。如兰一笑，也不多话，伸手掏出一串钥匙来，“喀喀”几声，打开了天玉手足上的镣铐。
　　天玉这时满腔的疑惑都变成了感激，一时间却讷讷地连句感激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揉着手腕上红肿的勒痕，眼泪汪汪地望着如兰。
　　“好了，你也别发呆了”邢如兰扯了天玉一把，“还不快走，等人来呢？”“噢”天玉答应一声站起来，使力猛了，疼痛加剧，禁不住“哎哟”了一声，身子栽歪了一下，如兰忙一把扶住了他。
　　“你这衣服……”扫了天玉两眼，如兰发现他现在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出去。头发散乱，衣服裤子都给扯得七零八落，连遮体都困难，还有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头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这么样子跑出去，不被人抓到衙门里才怪！他低头略一思忖，便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天玉的身上。天玉身材尚小，这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又大又长，几乎便要拖到地下，如兰见状不禁失笑，伸手替他把衣襟掩上了，又理了理他零乱的头发，柔声道：“咱们走吧。”
　　天玉答应一声，才一举步，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他哼了一下，咬着牙还是慢慢往前挪动。见他面色惨白目光暗淡，如兰登时担心起来，迟疑问道：“你……走得动吗？”天玉勉强笑了一笑，缓缓点头，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去。如兰连忙跟上去，搀住了他。
　　黑暗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两个人一步一步地走着，没说一句话，只有脚步声在长长的暗道里回响着。天玉紧紧抓着如兰的手，感到他的手指纤细，指甲留得很长，皮肤光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冰凉冰凉的，被天玉握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暖气。
　　“你的手好凉！”天玉忍不住脱口而出。
　　“嗯……是心里凉，所以手也凉罢？”
　　黑暗中，天玉看不清如兰的脸色，只听到了他这一声幽幽的叹息。
　　前面出现了一丝亮光。要出去了！天玉的心狂跳起来，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甩开了如兰的手，踉踉跄跄地大步奔去，如兰吓了一跳，也加快了脚步。
　　“终于出来了啊！”
　　一阵夹着花草芳馨的风迎面吹来，天玉深深地吸了一口，胸中的浊气似乎一扫而空。
　　有多久，没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地呼吸了？
　　天玉抬头望着天空。在那间黑屋子里没有白天黑夜，辨不清东南西北，现在一出来，才知道已经是深夜时分，现在所处的地方是花园的一个角落。四周的灯火都熄了，花草亭台全都笼罩在黑夜的帏幕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星月暗淡，天空沉沉地泛着幽幽蓝光，西北的天幕上已经积聚起了层层乌云，越来越厚，云层中雷声隐隐，看来转眼便要有一场大雨。
　　“多亏老天马上就要下雨，园子里这才没人走动，平时就是夜里，也总有个把人出来照应的。要是那样，救你出来可要多费手脚了。”如兰在天玉身后颇感欣慰地说道， “你终究是运气好，少爷忽然要去省里，我才能偷到钥匙。这里对你的看守又不紧，你又……”他停了一下，似乎对刚才看到的一幕还心有余悸，“不提这个了，你得赶紧走，园子的角门我已开了，被人发现了可糟糕。”
　　风一阵紧似一阵，带着尖利的哨声，将园中树木的枝叶吹得狂摇乱舞，如欲折断，乌云已漫卷了头顶上的天空，一道一道的闪电划破夜幕，四周的景物也随之而明明暗暗。
　　如兰领着天玉曲曲折折地绕到了园子西北角，那里果然有一扇小门半掩半开，他把天玉领到门口，便停住了脚步。
　　“好……你可……出去了……以后自己小心……没人帮你了……”扑面而来的狂风把如兰的声音也吹得断断续续，一闪一闪的电光中，他的脸也一明一暗地，忽尔清晰，忽尔模糊。
　　“你不走么？”天玉大奇，他本以为如兰既然来放了自己，就会和自己一起逃走，现在看来，竟并非如此吗？
　　看着天玉满含疑惑的眼神，如兰轻轻摇了摇头：“我救你，是因为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你不该在这里……不该有这样的命运……至于我自己……”，他低下了头，满面黯然之色，藉着闪电的亮光，看得清清楚楚，“好兄弟……你快走吧。我……是不会走的！”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面对天玉急切的追问，如兰无声地笑了，笑容之中，带着沉重的苦涩：
　　“因为，我爱他！”
　　又一道闪电，像一把雪亮的长剑劈开了黑沉沉的夜空，天地之间，刹那一片通明。
　　喀喇喇一声炸雷，黄豆大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洒落下来，很快便连成了雨线，蓄积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不一会儿，两个人从里到外就都湿透了。
　　天玉茫然地望着如兰，他不明白，如兰同情他、救了他，那么如兰是个好人了？而满云祥，却明明是个坏人啊——为什么，像满云祥这样的坏人，会让一个好人这样爱着呢？
　　他不会明白的，他还太小，眼中的世界，自然是黑白分明的。
　　可是，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却并不是用“好坏”两个字，所能辨清的呀。

　　“去罢！”如兰轻轻一推，把天玉推出门去。
　　天玉往后退了几步，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积水之中，向着如兰重重磕了两个头。挥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和泪，转身冲进了茫茫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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