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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眼
第十章:河眼
2023年5月19日傍晚 18:27
河水是褐色的。
不是泥土的浑黄,是那种掺了工业废料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褐,像生锈的血。陈默站在离窝棚二十米外的芦苇丛边,没再往前走。
窝棚是用废弃广告布和塑料板搭的,顶上压着石头。棚边堆着空瓶子、旧轮胎,还有一台锈得快散架的抽水机。一个瘦高的男人正蹲在河边,把一根玻璃管浸进水里。
赵大海。
陈默知道是他。镇上有几个人会住河边?有几个人会盯着这片臭水一盯就是四年?
赵大海的动作停住了。
他没回头,但脊背绷紧了。手从水里抽出来,慢慢摸向靠在棚边的一根铁钎——那铁钎一头磨得尖锐,在夕阳光里闪着冷光。
“谁让你来的?”赵大海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陈大富的人?”
陈默没动。他举起双手,掌心朝外,示意空着。然后从单肩防水包里掏出一个用三层塑料袋密封的纸袋,弯腰放在地上。
退后三步。
“林秋让我来的。”陈默说。
赵大海猛地转身。铁钎指向陈默,但他眼睛盯着地上那个纸袋。夕阳光从他背后射来,把他削成一道黑色的剪影。
“她死了。”赵大海的声音很干。
“死前留了东西。”陈默说,“她说,有些东西在河里。‘河床的第三只眼’。”
铁钎的尖端晃了一下。
赵大海盯着陈默,足足十秒。然后他走过去,用铁钎挑起纸袋,退到棚边才拆开。塑料层剥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河边很刺耳。
里面是几页复印纸。
赵大海展开第一页。
他的手开始抖。
---
纸上是林秋的笔迹:
2022年11月20日阴
今天去县档案馆查旧报纸,翻到赵永贵的死亡报告复印件。
肺癌。职业暴露。死亡日期:2020年3月15日。
同日,《清河镇周报》头版:陈大富采石场通过环保验收,获评“年度优秀企业”。验收组组长签字:张启明。
一条命,换一个“优秀”。
这河里流的不是水,是血。
赵大海还在测水质。他测了四年,数据攒了一硬盘。
没人看。
但数据记得。
---
赵大海的手指捏皱了纸边。
他抬头,眼睛红了,但不是要哭的那种红,是血丝迸裂的红。
“她……怎么知道这些?”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她知道很多。”陈默说,往前走了两步,“她死前在收集东西。能让他们所有人都倒下的东西。”
赵大海把纸按在胸口,像捂着伤口。他转身,掀开窝棚的塑料布门帘。
“进来。”
---
窝棚里比外面暗。唯一的光源是一盏充电台灯,光线昏黄。棚子很小,一张折叠床,一张旧木桌,桌子上有台老式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
墙边有个鱼缸。
不大,二十升左右。水是清的,里面游着七八条细长的小鱼——青鳉,对污染极敏感的鱼种。鱼缸旁贴着手写标签:
【父亲骨灰撒于此河 2020.3.15】
对面墙上钉着一张巨大的手绘地图——《清河污染源分布图》。河流用蓝线标出,沿岸密密麻麻的红点:采石场、小型化工厂、养殖场排污口……上游还有一片区域用绿线圈着,标注:“镇领导住宅区”。
讽刺的是,那片区域在上游。
污水往下游流。
陈默的目光停在墙角的简陋神龛上:一个男人黑白照片,前面摆着三个玻璃瓶,瓶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浑浊液体。
“采样瓶。”赵大海说,没回头,“2019年10月、2020年1月、2020年3月的河水。最后那瓶……我爸死那天取的。”
他坐到电脑前,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
“她来过。”赵大海忽然说,“去年冬天。很冷,河面结薄冰。她问我排污时间规律,问沉船位置,问采石场怎么排的、排什么。”
屏幕亮了,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视频文件。赵大海点开一个。
画面抖,夜间,手持拍摄。镜头对准河面一个暗管口,忽然,黑色的污水涌出,在月光下泛着油光。视频角落有时间戳:2022.8.15 02:17。
“每个月15号、30号左右,凌晨一点到三点。”赵大海的声音很平,“陈大富的采石场。他的‘处理设备’只在检查时开。”
他又打开一个文件。
是Excel表格,列着时间、地点、污染物浓度、还有一个额外添加的“关联车辆”列。
陈默凑近看。
【2022.11.15 02:30 排污口A COD超标58倍关联车辆:黑色帕萨特车牌尾号47(张启明)】
【2022.12.30 01:45 排污口B 重金属超标23倍关联车辆:白色大众车牌尾号86(李振华)】
【2023.1.15 02:10 排污口A 氨氮超标41倍关联车辆:银色丰田车牌尾号39(陈大富)】
“我装了隐蔽摄像头。”赵大海说,手指往下滑,“不只是排污。排污前后,总有一些车出现在河边路,或者上游那个废弃的度假村。”
他调出一张对比图。
左边是排污时间线,右边是车辆出入记录。两条曲线,惊人地重叠。
“他们在排污的时候……”陈默说了一半。
“也在排别的东西。”赵大海合上电脑,“权力。钱。还有女人。”
窝棚里沉默了。
鱼缸里,一条青鳉突然剧烈摆尾,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咚”声。
“她放了个东西在沉船里。”赵大海看向陈默,“没告诉我具体位置。只说‘需要的时候,会有人来取’。”
“现在需要了。”
赵大海盯着陈默。夕阳光从塑料布缝隙漏进来,在他脸上切出明暗的线。
“你为什么帮她?”他问。
陈默沉默了两秒。
“我爸也死在矿上。”他说,“‘事故’。我妈现在……”他没说完,但赵大海懂了。
镇子太小,秘密太薄。
赵大海点头,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塑料箱。打开,里面是潜水镜、防水手电、一把撬杠。
“沉船在下游五百米。左舷第三块钢板,她标记的。”赵大海把装备分出来,“今晚孙有才不该巡查,但他可能临时来。他是张启明的狗,鼻子灵。”
“现在?”
“现在。”
---
晚上 22:08
河水比看起来冷。
陈默下水时打了个寒颤。潜水镜勒得很紧,防水手电的光柱在水里切开一道浑浊的通道。能见度不到一米,悬浮物在手电光里翻滚,像显微镜下的微生物。
赵大海在前面引路,动作熟练。两人没说话,沟通靠手势——赵大海之前教了几个简单手势:前进、危险、停、找到。
水底世界是另一个镇子。
沉没的自行车轮胎、破碎的啤酒瓶、塑料袋缠着水草像裹尸布。陈默的手电扫过一处河床,照到一团白色的东西——像衣服,裹着什么东西,但赵大海拉了他一把,示意别靠近。
沉船出现了。
先是巨大的阴影,然后轮廓在浑浊中浮现。那是艘旧采砂船,侧翻,半埋河底。船体锈成了红褐色,水藻像毛发一样附着,随水流飘荡。
赵大海游向左舷。
钢板编号大多模糊不清。他沿着船体数,手指点在锈蚀的金属上。一、二……
第三块钢板。
这块钢板看起来和周围没区别,但边缘——陈默凑近看——有细微的撬痕。新锈覆盖旧锈,但痕迹还在。
赵大海拔出撬杠,示意陈默稳住身体。他把撬尖塞进钢板边缘缝隙,用力。
锈住的螺栓发出沉闷的呻吟。淤泥被搅起,视野更模糊。
钢板松动了。
赵大海把撬杠递给陈默,双手扣住钢板边缘,用力往外扳。陈默加入,两人合力。
钢板被掀开。
里面是个空腔,塞着一个黑色防水塑料盒,用硅胶密封得严严实实。
赵大海取出盒子,朝陈默比了个“上”的手势。
两人往上游潜。
就在离开沉船不到十米时,陈默的手电光扫过船尾——那里似乎有个凹陷,里面塞着什么东西,白色的一角……
但赵大海已经拉着他加速。
---
晚上 23:14 ·窝棚内
塑料盒放在桌上。
硅胶密封层很厚,赵大海用刀小心划开。盒盖打开时,一股干燥剂的味道飘出来。
里面很干。
三样东西:
1. 一把黄铜钥匙。旧式,齿痕复杂,没有标签。
2. 一张防水纸条。林秋的字迹:
```
钥匙能开“图书馆的沉默之门”。
——LQ
```
1. 一枚银杏叶书签。和给同盟的那枚一样,但背面空白。
“图书馆……”陈默拿起钥匙,“镇图书馆?”
“许晓雯妈妈在那儿工作。”赵大海说,“林秋以前常去,说是查资料。有次我见她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一堆旧县志。”
他拿起银杏叶,对着灯光看。
“这是标记。”赵大海说,“她给每个证据点都留了叶子。教堂钟楼是第一片,这是第二片。”
陈默把钥匙握在手心。金属冰凉。
“下一个地方在图书馆。”他说,“需要许晓雯或者她妈妈。”
赵大海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僵住。
他抬手,示意安静。
耳朵侧向棚外。
陈默也听到了——远处,摩托车引擎声。
正在靠近。
---
“孙有才。”赵大海嘴唇没动,声音压到最低,“他不该来今晚。”
动作很快。
赵大海把防水盒丢进角落的废品堆,抓起桌上几瓶水样摆开。陈默拉上防水包,坐到折叠床边,低头摆弄手电。
摩托车声停在棚外。
脚步声。手电光从门帘缝隙扫进来。
“大海?还没睡啊?”孙有才的声音,带着那种底层人讨好又试探的调子。
塑料帘被掀开。
孙有才站在门口,穿着公益岗的反光背心,手里拿着强光手电。光柱在棚内扫了一圈,停在陈默脸上。
“哟,有客人?”孙有才眯起眼,“看着眼熟……”
陈默没抬头。
赵大海起身,挡在孙有才和陈默之间:“我表弟。来帮忙修抽水机,明天要用。”
“表弟?”孙有才的手电光在陈默脸上多停留了两秒,“镇中学的吧?我见过你……陈大勇的儿子,对不对?”
陈默的背脊绷紧。
“嗯。”他应了一声。
“这么晚在河边不安全。”孙有才说,语气听着像关心,但眼睛在观察,“最近……不太平。林秋那事刚过,镇上要求加强巡查。”
“马上就走。”陈默说。
孙有才没动。他的手电光慢慢扫过桌子——水样瓶、电脑、摊开的笔记本。又扫过角落的废品堆,在那堆杂物上停留了一瞬。
窝棚里安静得能听见鱼缸过滤器的嗡嗡声。
“行。”孙有才终于说,“早点回。夜里湿气重,年轻人别着凉。”
他退出去,塑料帘落下。
脚步声远去。摩托车引擎发动,声音渐消。
陈默和赵大海都没动。
等了整整三分钟,赵大海才低声说:“他认出你了。而且他看到了桌子上的东西——水样瓶摆得太整齐,不像在干活。”
“他会报上去吗?”
“不一定。”赵大海走到棚边,从缝隙往外看,“孙有才是条狗,但狗知道自己随时可能被宰。他儿子在镇小读书……张启明一句话,就能让孩子没好日子过。”
他转身,从床垫下摸出一个小U盘。
“这个给你。”赵大海递给陈默,“近三年的排污记录,和车辆时间对应表。我备份了,原件藏别处。”
U盘是黑色的,上面贴着手写标签:
【给秋叶。赵】
陈默接过。U盘还带着体温。
“你加入?”他问。
赵大海没直接回答。他走到鱼缸边,看着里面游动的青鳉。
“我爸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没寄出去的举报信。”他说,“信上写:清河镇的水脏了,得有人清。没人清。林秋是第一个说‘这水该清’的镇上人。”
一条青鳉浮到水面,张嘴,又沉下去。
“现在她死了。”赵大海转身,看着陈默,“我加入。不是帮你,是帮她。也是帮我爸。”
陈默把U盘和钥匙一起装进防水包。拉链拉到底。
“下次行动,会通知你。”他说,“平时保持距离。注意安全。”
赵大海点头:“我每周三、周日测水质,是正当理由。可以观察,可以传信。”
他顿了顿,指向鱼缸:“还有,如果这些鱼突然全死了……就是上游出大事了。我会在河边挂件红衣服,你们就别来。”
陈默背上包,走到棚口。
回头。
赵大海站在昏黄的台灯光里,影子投在满是数据的墙上,像一道沉默的碑。
“告诉林秋……”赵大海说,声音很轻,“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我会继续监测那里的水。”
他停顿。
“希望是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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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01:10
陈默离开窝棚时,东边天际已经泛出蟹壳青。
钥匙在口袋里,贴着大腿皮肤,冰凉。U盘在另一个口袋,存着一个镇子夜里所有的秘密。
他回头看了一眼。
赵大海站在棚口,手里拿着一个空采样瓶,像握着一柄剑。他没看陈默,只是望着河面,望着下游那艘半沉的、藏着证据也藏着亡魂的沉船。
棚内,鱼缸里,最后几条青鳉在浑浊的水中缓慢游动。
其中一条忽然剧烈摆尾,疯了一样撞向玻璃壁。
咚。咚。咚。
然后它翻过肚皮,漂了起来。
白色的腹部朝上,在昏黄的光里,像一个微小的、溺毙的月亮。
赵大海没有回头去看。
他只是继续望着河面。
河水的颜色,在渐亮的天光里,依然浑浊如血。
(第10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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