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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沈晏沉默了片刻。
庭院里的风停了,阳光静静洒在两人身上。
他摘下了眼镜——这个动作让何思玥微怔,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没有镜片的阻隔,那双眼睛里的光直直地映着她。
“因为我见过太多被高墙困住的眼睛。”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母亲的,我姨母的,甚至……”他顿了顿,“甚至许多我生意伙伴的妻女。她们聪明,有天分,却被‘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训困在宅院里,一生所见不过四方天井。”
他将眼镜慢慢折好,放入西装口袋:“在英国时,我去参观过一所女子学院。那里的女孩们讨论哲学,研究科学,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在画室里创作。她们的眼睛里有光——那种知道自己能飞多高的光。”
他走近一步,距离近得何思玥能看见他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的细小阴影。
“回国后,我见到的更多是另一种眼睛。”他的声音低了些,“明明渴望看见更广阔的世界,却被训诫要低眉顺目;明明有才华,却被教导女子该藏拙。那种光,在一点点熄灭。”
何思玥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留学前,也曾有过那样的恐惧——怕飞出去,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笼子里。
“所以,”沈晏看着她,目光灼灼,“当我看见你站在私塾庭院里,对着一群女孩说‘要看见真实的世界’时,我就知道,这笔投资我必须做。”
他的用词依然是“投资”,但语气里没了商人的算计,多了某种近乎信仰的坚定。
“这不是为了回报率,何思玥。”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叫她的名字,“这是为了不让那些光熄灭。为了让我母亲那样的遗憾,少一些,再少一些。”
阳光移过来了,正好照在他脸上。何思玥看见他眼底有很深的情绪在涌动——那不是一个商人谈论生意时会有的神情。
“那你希望她们,”她轻声问,“飞多高?”
沈晏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能飞多高,就飞多高。”他顿了顿,“就像你一样。”
这四个字说得很轻,却像春雷滚过心田。
何思玥感觉脸颊微微发烫,她别过脸,看向廊下那些画作。
阳光照在画纸上,那些码头、街巷、人物,都在阳光里鲜活起来。
“沈公子,”她重新看向他,目光清澈,“如果有一天,她们飞得太高,高到连你都够不到了呢?”
这个问题带着试探,也带着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期待。
沈晏笑了。
那笑容里有商人的精明,有投资者的远见,还有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温柔。
“那我会建更高的台子。”他说,“或者,学会飞。”
风又起了,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伸手去拂,手指掠过眉梢时,何思玥看见他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是旧伤,已经淡了,但在阳光下依然清晰。
“这是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沈晏低头看了看手腕,沉默片刻:“十四岁时,我想帮母亲搬一箱账本,箱子太重,砸的。”他抬起眼,“那时我就想,如果母亲识字,就不用记那么多账。如果她能雇人,就不用自己搬。”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何思玥听出了其中深藏的疼惜。
那种疼惜,跨越了时间和生死,化作了他今日所做的一切。
“所以你看,”沈晏重新戴上眼镜,又变回了那个精明的商人,“我做这些,说到底还是自私的——我想在别的女子身上,弥补我母亲没能得到的。”
这话说得很坦诚,坦诚得让何思玥心头一颤。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总能把“投资”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因为他投资的不是虚无的概念,是具体的人,是具体的遗憾,是具体的希望。
“沈晏,”她也第一次叫他的全名,“你母亲如果知道你现在做的这些,一定会很骄傲。”
沈晏怔了怔,随即笑了。
这次的笑容里,有种释然的轻松。
“也许吧。”他说,“不过她现在更在意的,可能是……”他顿了顿,从藤箱底层取出一个绸布包,“这个。”
何思玥接过,打开是一本手抄的诗集。纸张已经泛黄,但字迹娟秀工整,抄的是李清照的词。
“这是……”
“我母亲年轻时的。”沈晏的手指轻轻拂过书页,“她最喜欢这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可惜,她一生都没能走出后宅。”
何思玥翻动着诗页。那些娟秀的字迹里,能看出抄写者当年的心境——有向往,有不甘,有被困住的叹息。
“送给你。”沈晏说,“我想,她若知道这本书到了一个能让更多女子‘作人杰’的人手里,一定会高兴。”
这份礼物太厚重了。何思玥捧着诗集,感觉掌心的温度在一点点升高。
“我不能……”
“收下吧。”沈晏打断她,“就当是我这个‘投资人’,给自己最看好的‘项目’一点额外的‘资源’。”
他又用上了商人的比喻,但这次,何思玥听出了不同的意味,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阳光在他镜片上跳跃,但镜片后的眼睛,她能看得清清楚楚——那里面有欣赏,有尊重,还有一种她不敢深究的温柔。
“好。”她终于点头,“我收下。”
庭院里传来上课的钟声。
何思玥将诗集小心地包好,抱在怀里。
“我该去上课了。”她说。
沈晏颔首:“我也该走了,商会还有事。”他走到月洞门边,又回头,“如果可以,我想希希跟着你学习,画展那天,我也会来。”
“好,如果沈希希同学同意,那我就和陈校长沟通一下,让她来我们班级。”
他走了。
何思玥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春光里。怀中的诗集贴着心口,暖暖的,像揣着一个小太阳。
周晓芸不知何时走过来,小声说:“老师,沈先生对您真好。”
何思玥没有回答。她翻开诗集,在扉页上看见一行小字:“愿吾儿见天地广阔,亦助他人见之。——母字”
字迹和诗集中的一样娟秀,但这一行写得格外用力,墨迹深深透入纸背。
何思玥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
忽然间,她明白了沈晏所有的“投资”,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商人习气”背后,藏着怎样一颗赤子之心。
风又起了,吹动满庭院的画纸,那些画上的码头、街巷、人物,都在风里轻轻颤动,仿佛随时会活过来,走进阳光里。
何思玥合上诗集,走向教室。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春风里悄悄生长了。
自那日后,沈希希果然转到了何思玥的班上。
起初她还有些别扭,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低着头不说话。
周晓芸主动搬过去与她同桌,把画具分她一半,小声说:“何老师今天教画紫藤,我总画不好枝条的转折,你帮我看看?”
沈希希抬起眼,看见周晓芸摊开的画纸上,紫藤的枝条确实画得生硬。
她抿了抿唇,接过笔,在纸上轻轻勾了几笔:“这里要柔一些,藤蔓是活的,不是死的。”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从窗格照进来,落在两个女孩交握的笔杆上。
何思玥站在讲台上看着这一幕,嘴角浮起笑意。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今日的主题:“观察与表达——画出你心中的春天。”
“不必拘泥于形似,”她的声音清朗,“重要的是,你看见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又想把什么传递给看画的人。”
沈希希听着,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她想起从前在教会学校,老师总说“这里不对,那里不对”,却从不问“你想画什么”。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庭院里的老槐树正在抽新芽,嫩绿的叶片在风里颤动,像无数小小的翅膀。
她忽然有了想画的东西。
几日后,沈晏来私塾接妹妹下学。他站在庭院的老槐树下,看见沈希希抱着画板从教室跑出来,脸上是罕见的兴奋。
“哥!你看!”
画板上是那株老槐树,但沈希希画得与众不同——她用了大片的留白,只在纸的右下角细细勾勒了几枝新芽。
新芽旁题了一行小字:“虽微末,亦向光。”
字迹稚嫩,但笔意已经有了章法。
沈晏仔细看着,良久才说:“画得很好。谁教你这样构图的?”
“何老师。”沈希希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说,有时候不画满比画满更有力量。就像……就像有些话,不说出来比说出来更有分量。”
这话说得很有何思玥的风格。
沈晏笑了,抬眼看向教室方向。何思玥正送最后几个学生出来,月白色的旗袍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光泽。
她看见他,微微颔首。
沈晏让妹妹先去车上等,自己走向何思玥:“希希最近……变化很大。”
“她很有天赋。”何思玥收起手中的教案,“只是从前被束缚住了。”
“谢谢你。”沈晏说得很认真,“不只是为希希,也为我母亲——如果她当年能遇到你这样的老师,也许……”
话没说完,但何思玥懂。她想起那本诗集,想起扉页上那句“愿吾儿见天地广阔,亦助他人见之”。
“是你母亲教得好。”她轻声说,“那些种子,早就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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