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无香

作者:天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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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盂兰夜会


      七月的长安,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汗水。
      崇仁坊卢府后园的梧桐树上,知了没日没夜地嘶叫,叫得人心浮气躁。卢晚棠的绣楼门窗紧闭,窗纱上却映着她彻夜不灭的剪影——有时在绣嫁衣,有时在抄经,更多时候只是坐着,像一尊没有魂魄的瓷偶。
      丹霞送饭时,看见第九十九部《金刚经》摊在案头,墨迹未干。她瞥见最后一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泡影”二字写得极重,力透纸背,几乎戳破纸面。
      “小娘子,”丹霞轻声说,“今日初十了。”
      离七月十五,还有五天。
      卢晚棠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那片被烈日烤蔫的海棠树。花早已谢尽,枝头挂着指甲盖大小的青果,藏在肥厚的叶片下,像一颗颗不敢见光的心。
      “我知道。”她声音沙哑。
      丹霞将食盒放在桌上,犹豫片刻,还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今早……门房收到的,没写姓名。”
      布包里是一枚玉佩。青白玉,雕成莲蓬形状,莲孔里嵌着九颗金珠,代表“九子莲心”。玉质温润,雕工却略显生涩,有几处刀痕甚至有些歪斜——不像玉匠手艺,倒像是生手所刻。
      卢晚棠接过玉佩,指尖抚过那些稚拙的刻痕。翻到背面,见极细的阴刻:
      “苦尽”
      只有两个字。但“苦”字的草字头刻得极深,几乎要将玉料刻穿;“尽”字的最后一笔却轻飘飘的,像一声叹息。
      她将玉佩握在手心,玉的凉意渗进皮肤。忽然问:“丹霞,你说人死了,真的有来世么?”
      丹霞心头一跳:“小娘子怎么问这个?”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莲子,”卢晚棠眼神空茫,“沉在慈恩寺的放生池底,四周全是淤泥,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想往上浮,可身子重得像石头。然后就听见敲钟声,一声,一声……醒来时,满身冷汗。”
      那是慈恩寺的晨钟。
      也是七月十五法会开始的信号。
      丹霞眼眶发热:“小娘子若不想去,奴婢去传话……”
      “不。”卢晚棠打断她,“我要去。”
      她站起身,走到妆奁前,打开最底层的暗格。里面躺着两封信:一封是崔云深雨夜写来的长信,一封是她自己拟的诀别书。她将诀别书取出,放在烛火上。
      火舌舔过纸角,迅速蔓延。那些字句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后化作灰烬,轻轻飘落在铜盆里。
      “小娘子!”丹霞惊呼。
      “既是赌,就要有赌徒的样子。”卢晚棠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瞻前顾后,不如不赌。”
      她将莲蓬玉佩系在腰间,外面罩上素色半臂,遮得严严实实。又取出那件冰蚕丝单衣——与送给崔云深那件是一块料子裁的,她留了件给自己。薄如蝉翼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凉意让她打了个颤。
      “七月十五那日,”她吩咐丹霞,“你随母亲去大慈恩寺进香,按惯例要在寺里用斋、听经,申时方归。我辰时去小慈恩寺——那里香客少,又是女眷常去的尼寺,不会引人注意。”
      小慈恩寺在晋昌坊,与大慈恩寺一街之隔,原是寺中比丘尼清修之所,后独立成寺。规模虽小,却也有片海棠林,据说是当年移植自大寺。
      “可若被人认出……”
      “盂兰盆会当日,满长安的贵妇小姐都要进香,戴帷帽者十之八九,谁认得谁?”卢晚棠对着铜镜,将眉心朱砂痣用脂粉细细遮掩,“况且,我已‘病’了这么久,突然出现在大寺反倒惹眼。去小寺静心祈福,合情合理。”
      她说得条理清晰,显然已反复思量过。
      丹霞知道劝不住,只能跪下:“奴婢誓死跟随。”
      “不,”卢晚棠扶起她,“你不能跟。母亲身边需要人照应,你若也不在,立刻就会露馅。”她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金簪,插在丹霞发间,“这支簪子你收好。若……若我回不来,你就用它赎身出府,去洛阳也好,回你江南老家也好,找个踏实人过日子。”
      “小娘子!”丹霞泪如雨下。
      卢晚棠却笑了,那笑容淡得像晨雾:“傻丫头,我只是说‘若’。也许……也许我能回来呢?”
      可她眼神里没有“也许”,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绝。
      小慈恩寺的海棠林。
      七月十五,盂兰盆会。
      天未亮,长安一百零八坊的钟鼓次第响起。各寺庙门洞开,僧侣们开始布置法坛、悬挂经幡。百姓家家户户门前摆出瓜果祭品,焚烧纸衣纸钱,青烟袅袅升起,整座城笼罩在一种肃穆又哀戚的氛围里。
      卢晚棠寅时便起身。
      她穿了身极普通的月白襦裙,外罩青灰色半臂,头戴皂纱帷帽,长纱直垂到腰际。腰间系着那枚莲蓬玉佩,藏在衣襟内。随身只带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一些散碎银两,还有那件冰蚕丝单衣。
      从后门出府时,守门的老仆还在打盹。她悄然穿过尚在沉睡的坊街,沿着墙根的阴影疾行。晨雾浓重,打湿了她的裙摆,每走一步都留下浅浅的水印,很快又被新雾覆盖。
      小慈恩寺果然冷清。
      山门只开了半扇,一个年迈的比丘尼在扫地,竹帚划过青石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卢晚棠步入寺中,先到大殿上了三炷香,捐了香油钱,说是为病中母亲祈福。老尼合十还礼,未多问一句。
      海棠林在寺院西北角。
      说是“林”,其实不过二三十株,比大慈恩寺的规模小得多。时值盛夏,树上无花,只有累累青果和肥绿的叶子。晨光从枝叶缝隙漏下,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卢晚棠站在林中等。
      辰时一刻,没有动静。
      辰时二刻,依然只有风声。
      辰时三刻,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记错时辰,或是他根本来不了——武功县离长安二百里,途中若有变故……
      “晚棠。”
      声音从身后响起。
      她猛然转身。
      崔云深站在一株老海棠树下,穿着深青色常服,风尘仆仆,眼下有浓重的青黑,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他瘦了许多,脸颊凹陷下去,但那双眼睛亮得灼人,像暗夜里燃着的两簇火。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最后是崔云深先开口:“路上遇到韦家的马队,在灞桥驿耽搁了半日。我怕走漏风声,绕了小路。”
      他的声音沙哑,嘴唇干裂起皮。
      卢晚棠从怀中取出水囊递过去。崔云深接过,仰头喝了几口,有水顺着他下颌流下,滴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你……真来了。”她轻声说。
      “我说过,若你来,我赌一次未来。”崔云深抹去嘴角水渍,从怀中取出一卷纸,“路线我都规划好了:今日出城,走商於古道,经蓝田、商州,南下襄州,再从襄州走水路入蜀。蜀中我有故交,可暂时落脚。”
      他展开地图,上面用朱笔标出密密麻麻的记号。哪些驿站可换马,哪些客栈可信,哪些关卡需避开,甚至沿途补给点都——注明。
      “这些日子,我暗中变卖了随身值钱之物,又托人将几幅画作售出,凑了五十两金。”他看着她,“虽不多,但足够我们在蜀中安顿下来。我会找营生,教书、卖画、甚至帮人写状子都行。你……可愿跟我过清苦日子?”
      他说得急,气息不稳,眼神却坚定如铁。
      卢云棠没有立刻回答。她伸手抚过地图上那些朱笔记号,指尖微微颤抖:“这些……你准备了多久?”
      “从收到你‘莲心已苦’那封信开始。”崔云深握住她的手,“晚棠,我知道这很疯狂,也知道前路艰险。但留在长安,你我皆是死局——你嫁入韦家,我困在武功县,余生隔着二百里互相折磨。与其如此,不如搏一次。”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长途奔波的汗水。
      卢晚棠抬眼看他:“你想清楚了?这一走,你再不是崔氏子弟,再不是朝廷命官,甚至不能再用本名。你寒窗苦读十载得来的功名、家族对你的期许、表叔对你的栽培……全都化为乌有。”
      “我想清楚了。”崔云深一字一句,“功名可以再挣,家族可以慢慢修补。但若失去你,我这一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风吹过海棠林,叶子哗哗作响。远处传来大慈恩寺的诵经声,梵音如潮,一波波涌来,又退去。
      卢晚棠摘下了帷帽。
      晨光落在她脸上,那张清极的面容此刻苍白如纸,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她伸手,轻轻抚过他凹陷的脸颊:
      “你可知道,今早我出门前,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晚棠,韦家虽是将门,但韦季伦待你真心,嫁过去不会受苦。’父亲说:‘卢家需要这门姻亲,你是卢家的女儿,该为家族着想。’”
      她顿了顿,声音发涩:“他们都没错。错的是我——我不该读那么多书,不该懂那么多道理,更不该在曲江宴上作那首诗,引来你这段孽缘。”
      “不是孽缘。”崔云深握紧她的手,“是宿命。”
      “宿命……”她喃喃重复,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滑落,“好,既然是宿命,我认了。”
      她取下腰间莲蓬玉佩,放在他掌心:“这个,我刻的。刻得不好,但‘苦尽’两个字是真的——若跟你走,再苦的日子,我也觉得是‘尽’了苦。”
      崔云深将玉佩紧紧攥住,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却觉得那是世间最真实的触感。
      “那我们现在就走。”他拉起她的手,“马车在东市永安门外等着,车夫是我在武功县救过的一个难民,可靠。我们……”
      话音未落,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同时僵住。
      骤变。
      来的是个年轻比丘尼,神色慌张:“二位施主,寺外来了一队人马,说是寻一位戴莲蓬玉佩的小娘子……”
      卢晚棠脸色煞白。
      崔云深将她护在身后:“多少人?什么装束?”
      “约莫十余人,都骑着马,为首的是个穿缺胯袍的武官……”比丘尼声音发颤,“他们说要进寺搜查,住持正在山门拦着,但怕拦不住太久。”
      韦季伦。
      他竟然找到了这里!怎么可能?
      卢晚棠忽然想起今早出府时,那个打盹的老仆——他眼皮似乎颤了颤。还有昨日,母亲房里的丫鬟曾借故来她院里取花样,眼神鬼祟……
      “有内应。”她惨笑,“我身边,早被安插了眼睛。”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能听见甲胄摩擦声和呵斥声。崔云深环视四周,海棠林无路可退,唯一的出口就是来时的路。
      “从后墙走。”他当机立断,拉着她往林子深处跑。
      小慈恩寺后墙不高,墙根堆着些破损的陶缸。崔云深先翻上去,伸手拉她。卢晚棠裙裾被墙头碎瓦勾住,“刺啦”一声裂开大口子。她也顾不得,借力翻过,落地时脚踝一崴,钻心的疼。
      墙外是条僻静小巷,此刻空无一人。崔云深背起她就跑。她伏在他背上,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汗水浸透他的衣衫,那股混合着尘土与墨香的气息,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巷子尽头是西市边缘的胡商货栈,此刻尚未开门。崔云深将她藏在货堆后:“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马车赶来。”
      “不!”卢晚棠抓住他衣袖,“一起走!”
      “两个人目标太大。我快去快回,最多一刻钟。”他吻了吻她额头,“信我。”
      他转身消失在巷口。
      卢晚棠蜷缩在货堆后,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呼喝声,还有犬吠。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息都像刀子在心头割过。她握紧莲蓬玉佩,闭眼默念《心经》,却一句也记不全,脑中全是他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
      不是崔云深。
      “在这里!”有人高喊。
      卢晚棠睁眼,看见三个韦府家丁围了上来,为首者正是韦季伦身边的亲卫。那人看见她,松了口气:“卢小娘子,可算找到您了。韦校尉担心您的安危,特命我等来接。”
      话说得客气,手却按在刀柄上。
      “你们……怎么找到的?”卢晚棠站起身,脚踝剧痛,却强撑着站稳。
      “小娘子腰间的玉佩,是前日送的吧?”亲卫微笑,“韦校尉的人在上面涂了特殊的香料,驯犬能循着味道追踪。”
      卢晚棠如遭雷击。
      她低头看手中玉佩——是了,这玉送来时香气馥郁,她以为是盒中熏香所致,竟未起疑!韦季伦早在她身边布下天罗地网,连这最后一搏,都在他算计之中。
      “崔县尉呢?”她声音发冷。
      “那位啊,”亲卫笑意更深,“在永安门外被我们的人‘请’走了。韦校尉念他是朝廷命官,不会为难,只是‘请’他回武功县好好当差罢了。”
      请走了。那就是抓住了。
      卢晚棠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她扶住货堆,指甲深深掐进木料里,才勉强保持清醒。
      “小娘子,请吧。”亲卫做了个“请”的手势,“马车已在坊门外候着。今日之事,韦校尉说了,只要小娘子乖乖回去待嫁,他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这是最后通牒,也是威胁。
      卢晚棠缓缓抬头,望向巷口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晨光刺眼。她忽然想起崔云深说“信我”时的眼神,那么亮,那么笃定。
      可命运从不信诺言。
      她松开手,莲蓬玉佩“叮”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停在亲卫脚边。
      “走吧。”她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陌生。她的心在那一声“请走了”时,已经冻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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