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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首
第十章榜首
放榜那天,谢青梧没早起。
她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洗漱,吃早饭,动作平常得像任何一个普通日子。周子砚在门口转了三圈,终于忍不住敲门。
“谢兄,你怎么还不急?”
“急什么?”谢青梧开门让他进来。
“放榜啊!”周子砚脸都急红了,“这会儿府学门口肯定挤满人了,咱们再不去,好位置都没了。”
“挤在那儿就能中榜吗?”谢青梧倒了杯水给他。
周子砚被噎了一下,接过水一口喝完,还是坐不住:“话是这么说,可……可总得去看看啊。”
谢青梧看他实在着急,这才起身:“那就去吧。”
两人到府学时,门口果然已经水泄不通。黑压压一片人头,都仰着脖子往照壁上看。衙役刚把红纸贴上去,墨迹还没干透。
周子砚拼命往前挤,谢青梧跟在他身后。挤到一半,前头忽然传来惊呼。
“榜首!榜首是谢怀瑾!”
人群骚动起来。无数道目光扫视,想找出这个谢怀瑾是谁。周子砚愣在原地,好半天才转身抓住谢青梧的胳膊:“谢兄!是你!榜首!”
谢青梧抬眼看去。红纸最上方,“谢怀瑾”三个字写得清清楚楚。
她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周围有人认出她来,开始指指点点。
“就是他,那个在考场写女子织造的。”
“陈大人居然没罢落他?”
“何止没罢落,还给榜首!难不成陈大人转性了?”
“谁知道呢,许是文章确实好。”
议论声中,谢青梧转身往外走。周子砚赶紧跟上,脸上又是笑又是惊,表情复杂。
刚挤出人群,斜刺里冲出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是孙公子。他脸色铁青,身后跟着几个家丁。
“谢怀瑾。”孙公子盯着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倒是好本事。”
“孙公子有事?”谢青梧问。
“别装傻。”孙公子往前一步,“你写的什么文章,自己清楚。陈大人最讨厌这些,凭什么给你榜首?”
“这话,孙公子该去问陈大人。”
“我问你!”孙公子声音拔高,“你是不是走了什么门路?还是说,你在文章里拍了陈大人的马屁?”
周围渐渐聚拢起看热闹的人。周子砚想说话,被谢青梧拦住了。
她看着孙公子,忽然笑了:“孙公子以为,陈大人是什么人?几句话就能糊弄过去?”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谢青梧声音清晰,“陈大人阅卷无数,文章好坏,他心里有数。孙公子若不服,不如想想自己的文章差在哪里,而不是在这儿质问旁人。”
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明白:你自己考不好,别怪别人。
孙公子脸涨成猪肝色。他家在府城有些势力,从小被人捧着,还没受过这种气。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谢怀瑾,咱们走着瞧。”
他带着人走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但议论没停。谢怀瑾这个名字,今天之后,在府城学子圈里算是彻底响了。
周子砚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要动手。”
“他不敢。”谢青梧说,“府试刚放榜,这时候闹事,对他没好处。”
“可他会不会记恨,往后找麻烦?”
“记恨是肯定的。”谢青梧继续往前走,“但麻烦……那得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两人回到客栈。掌柜已经知道消息,迎出来时脸上堆满笑:“恭喜谢公子!小店能出个榜首,真是蓬荜生辉!”
谢青梧淡淡应了,上楼回房。
关上门,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
榜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知道那篇文章写得好,但没想到陈恪会给她榜首。那个严肃的老大人,看起来最厌恶“标新立异”,却给了她最高的肯定。
这世上的人和事,果然不能只看表面。
下午,府学派人来请,说知府大人要设宴,请今科举子一聚。来传话的是个年轻书吏,态度客气得很。
谢青梧换了身干净衣裳,和周子砚一起过去。
宴席设在府衙后园。到的时候,园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今科举子大多来了,还有几位府学的夫子作陪。主位上坐着知府张承,四十来岁,面容和善。他旁边坐着陈恪,依旧是那副严肃表情。
谢青梧进来时,园子里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惊讶,好奇,探究,还有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
张承笑着招手:“谢怀瑾?来,坐这边。”
那是靠近主位的位置。谢青梧走过去,行礼落座。周子砚坐在她旁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宴席开始。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络。有人开始作诗,有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些场面话。
陈恪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偶尔和张承交谈几句。直到有人提起今科考题,他才抬眼,看向谢青梧。
“谢怀瑾。”
“学生在。”
“你那篇策论,我看了三遍。”陈恪声音不大,但园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写得不错。”
谢青梧垂眸:“谢大人夸奖。”
“我不是夸你。”陈恪说,“我是说,文章本身不错。论据扎实,条理清晰,难得的是有自己见解。”
他顿了顿,环视园中众人:“我知道,外头有人说我讨厌标新立异。这话对,也不对。我讨厌的是为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是那些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东西。”
“但真正的见解,真正的思考,我不讨厌。”他看着谢青梧,“你那句‘妇人织造,虽云内事,实关经济’,说得在理。江南织户,女子居多,若她们不织,国库确实要少一大笔进项。”
园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想到,陈恪会当众说这些话。
张承笑着打圆场:“陈大人爱才之心,可见一斑。”
陈恪摆摆手,没再接话。他又看了谢青梧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欣赏,也有审视。
宴席继续,但气氛不一样了。有人开始主动找谢青梧说话,态度恭敬。周子砚在一旁小声说:“谢兄,你这次是真出名了。”
谢青梧没接话。她喝着茶,心里清楚,出名未必是好事。
宴席过半,外头忽然传来喧哗声。一个衙役匆匆进来,在张承耳边说了几句。张承脸色微变,起身告罪,匆匆出去了。
园子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过多久,张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人。是个少女,杏色衣裙有些凌乱,发髻也散了,正是林疏影。
她脸色苍白,眼睛红着,但背挺得很直。
张承在主位坐下,神色凝重:“各位,打扰了。林小姐有件事,想请各位做个见证。”
林疏影上前一步,对着园中众人行了一礼。
“小女子林疏影,家父去年病逝,留下城南林氏绸缎庄。按律,家产应由我继承。但族中叔伯以女子不能经商为由,要夺我家产。”她声音微颤,但清晰,“今日他们带人强闯铺子,要夺账本契书。我无奈,只能来求知府大人做主。”
园子里一片哗然。
女子继承家产本就少见,更别说经营商铺。许多人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张承咳嗽一声:“此事涉及律法家事,本官自会审理。林小姐先回去,明日升堂再说。”
“大人。”林疏影跪下,“账本契书已被他们抢走,若等明日,只怕什么都晚了。求大人现在就派人去取回,小女子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张承为难。这种事其实常见,女子守不住家产,被族亲侵占。官府大多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女子不能经商”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园子里有人小声议论:“一个姑娘家,守着铺子做什么,早晚要嫁人的。”
“就是,给了族亲,也不算外流。”
“听说林家那些叔伯也不是善茬……”
谢青梧放下茶杯。
她站起身。
所有人的目光又聚到她身上。
“张大人。”她开口,“学生有个问题。”
“谢公子请说。”
“按《景律·户婚》,父母亡故,家产如何继承?”
张承愣了愣:“这个……若无子,由女继承。”
“女子继承家产,可有禁止经商的条文?”
“这……”张承迟疑,“倒没有明文禁止,但女子经商,确实少见……”
“少见不等于不能。”谢青梧转向园中众人,“律法既然允许女子继承,那她就有权处置自己的财产。经营商铺是处置方式之一,只要合法经营,官府为何要干涉?”
有人反驳:“谢公子,话不是这么说。女子抛头露面,不合礼教。”
“那请问,”谢青梧看向说话的人,“若是男子继承家产后经商,算不算抛头露面?”
“男子自然不同!”
“何处不同?”谢青梧问,“是因为男子天生比女子会经商,还是因为世人觉得女子不该经商?”
那人被问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园子里安静得可怕。
陈恪忽然开口:“谢怀瑾,你继续说。”
谢青梧看向他,顿了顿,才说:“学生只是觉得,律法既然定了,就该遵守。女子继承家产是律法允许的,经营商铺也是正当营生。若因她是女子就剥夺这份权利,那律法的意义何在?”
她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林小姐今日能来求告,说明她信官府能主持公道。若官府也以‘女子不该’为由推脱,那往后还有谁敢信律法?”
张承脸色变了变。
陈恪看着他:“张大人,你觉得呢?”
张承额头冒汗。他看看林疏影,看看谢青梧,再看看陈恪,最后一咬牙:“来人!去城南林氏绸缎庄,把账本契书取回来!若有阻拦,按律处置!”
衙役领命去了。
林疏影眼圈更红,对着张承深深一拜:“谢大人。”
她又转向谢青梧,行了一礼,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感激明明白白。
宴席匆匆散了。
回去的路上,周子砚一直没说话。直到快到客栈,他才小声问:“谢兄,你为什么要帮林小姐?”
“不该帮吗?”
“不是不该……”周子砚挠头,“我就是觉得,这事儿挺麻烦的。她那些族亲肯定不会罢休,你这一出头,等于把麻烦揽自己身上了。”
谢青梧脚步没停。
“子砚,你考科举是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光宗耀祖,为了有个前程。”
“那有了前程之后呢?”谢青梧问,“只为自己活着,还是也能为别人说句话?”
周子砚答不上来。
谢青梧笑了笑,没再问。
回到房间,她推开窗。夜色已深,街上还有零星灯火。
她想起林疏影跪在那里的样子,想起园子里那些人脸上的不以为然,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在她心里藏了很久,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虽然委婉,虽然只是就事论事,但确实是说了。
她关上窗,躺下。
明天还有院试。但今晚,她睡得比往常踏实。
因为知道,自己写的文章,说的话,或许真的能改变点什么。
哪怕只是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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