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于柏林

　　第二天早晨，米哈伊尔被同样的敲门声唤醒。他睡得不深，在陌生床上辗转反侧，梦境混乱：列宁格勒的雪，柏林的书架，西格蒙德的手指在钢琴键上移动，弹奏的不是肖邦，而是某种没有旋律的、纯粹的音符排列。

　　早餐是燕麦粥和代用咖啡。送餐的依然是那个沉默的士兵。

　　工作继续，米哈伊尔开始撰写报告的初稿部分，整理那些卡片上的笔记，将它们组织成连贯的分析。他刻意保持客观、学术化的语气，避免任何可能被视为同情的表述，但也不刻意贬低或歪曲。

　　这是最难的部分，在诚实与安全之间寻找平衡。他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但又不能显得对波兰文化过于了解或共情——那会引起怀疑。他必须指出文献中潜在的“意识形态敏感性”，但又不能完全沦为政权的工具。

　　中午时分，门再次被敲响。米哈伊尔以为是午餐，但打开门后，外面站着的是西格蒙德本人。

　　他穿着制服，但没戴帽子，金发有些凌乱，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到米哈伊尔，他微微点头。

　　“进展如何？”

　　“按计划进行。”米哈伊尔退后一步，让西格蒙德进入房间，“完成了大约三分之二，报告初稿写了三分之一。”

　　西格蒙德环顾房间，目光扫过桌上堆积的文献和卡片，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他走到桌前，俯身看米哈伊尔正在书写的那页。

　　“波兰浪漫主义文学中的民族象征分析。”他读出标题，抬起头，“有趣的角度，继续说。”

　　米哈伊尔在他身边站定，指着笔记上的要点：“密茨凯维奇、斯沃瓦茨基这些诗人，经常使用特定的自然意象——橡树、维斯瓦河、平原——作为波兰民族的象征。这些意象在19世纪分割时期成为抵抗的文化载体，即使在20世纪的作品中，这些象征依然有很强的号召力。”

　　“所以您的建议是？”

　　“如果目的是文化整合，那么需要小心处理这些文本。直接禁止可能适得其反，赋予它们殉道者的光环。更好的方式可能是……重新诠释，将它们纳入更广泛的欧洲浪漫主义传统，淡化特定的民族主义解读。”

　　西格蒙德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翻动桌上的卡片。米哈伊尔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整齐，但食指和中指有淡淡的墨水渍——经常书写的人留下的痕迹。

　　“重新诠释，”西格蒙德重复这个词，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您很擅长这个，不是吗，罗佐夫斯基博士？给事物新的语境，新的意义。”

　　米哈伊尔感觉心跳漏了一拍。“这是学术工作的本质，理解，然后解释。”

　　“解释总是带有解释者的立场。”西格蒙德直起身，转向书架，目光落在那些私人藏书上。他停顿了一下，但没有评论，而是走向洗手间方向，“有水吗？”

　　“洗手间里有。”米哈伊尔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密闭空间里待了一天多，衬衫皱了，头发也该梳理了。而西格蒙德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整洁，像刚从裁缝店走出来。

　　西格蒙德从洗手间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接了水。他靠在桌沿，慢慢喝着，目光落在米哈伊尔脸上。

　　“您看起来累了。”

　　“工作量大。”米哈伊尔简单回应，坐回椅子上，继续书写。他感觉到西格蒙德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像物理的触碰。

　　“埃伯哈特告诉我，您工作到很晚，昨晚灯亮到凌晨两点。”

　　米哈伊尔手中的笔顿了顿。“您让人监视我？”

　　“我让人确保您的安全，”西格蒙德纠正道，把空杯子放在桌上，“以及确保您没有试图……联络外界。”

　　原来如此，这个安全屋不仅是工作场所，也是测试场所，看他是否会试图传递信息，是否会暴露间谍的本能。

　　“我没有。”米哈伊尔说，继续书写，努力让笔迹保持平稳。

　　“我知道，”西格蒙德的声音里有一丝奇怪的情绪，“您一直在工作。纯粹地、专注地工作，就像那些文献是世界上最吸引您的东西。”

　　米哈伊尔没有抬头，“这是我的工作，您要求三天完成。”

　　“是的，”西格蒙德沉默了片刻，“我只是没想到，您会如此……投入。”

　　米哈伊尔终于抬起头，迎上西格蒙德的视线。那双灰色眼睛在台灯光下显得更深了，里面有某种米哈伊尔无法解读的东西——不是怀疑，不是审视，而是更复杂的东西。

　　“您给了我一个机会，少校先生。”米哈伊尔说，声音比预想的更平静，“证明我的价值，获得保护，继续我的工作。我选择接受这个交易，那么我就会履行我的部分，尽我所能。”

　　西格蒙德凝视着他。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两人呼吸的声音，能听到远处——也许是通风系统——传来的微弱嗡鸣。

　　“即使在您知道这可能只是一个测试的情况下？”西格蒙德最终问。

　　“尤其是知道这是测试的情况下。”米哈伊尔回答，“因为那样我就知道规则。知道需要达到什么标准。”

　　西格蒙德笑了。这次是真笑，虽然很淡，但真实。笑容软化了他脸上那些坚硬的线条，让他看起来几乎年轻，几乎脆弱。

　　“您真是不可思议。”他低声说，更像在自言自语。然后他走向门口，“继续工作吧。晚餐会有鱼，我让人准备了。算是……对勤奋工作的奖励。”

　　他在门口停顿，没有回头。

　　“明天下午五点，我来取报告，完整的报告。”

　　门关上了。米哈伊尔独自坐在房间里，耳边回响着西格蒙德最后那句话。明天下午五点，还有不到三十个小时。

　　他低头看着自己正在写的句子，关于波兰象征主义的分析。文字在他眼前模糊，重组，变成了别的什么，变成了关于测试和规则的思考，关于西格蒙德笑容的记忆，关于那声“不可思议”的低语。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专注，笔尖重新在纸上移动，书写着关于19世纪诗歌的分析，但思绪的一部分已经飘远，飘向那个刚刚离开的男人，飘向那个笑容，飘向那句未说出口的问题：你到底是怎样的人，西格蒙德·冯·施特恩？你在这场游戏里，到底想要什么？

　　~~

　　第三天过得像一场清醒的梦。

　　米哈伊尔几乎没睡，只在凌晨时分趴在桌上小憩了一小时。送餐的士兵来了又走，留下食物和水，带走空盘。时间在地下室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文献的页码和报告的章节标记着进度。

　　他读完了最后一份文献：一本20世纪初的波兰社会学研究，探讨工业化和传统社会的冲突。书的最后一页有一行铅笔写的句子，字迹潦草，可能是前主人在某次阅读后随手写下的：

　　“我们记录过去，不是为了重复它，而是为了理解我们如何走到了今天。”

　　米哈伊尔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他合上书，在卡片上记录下基本信息，但没有引用那句话。那太个人化，太像某种宣言，不适合出现在给保安总局的报告中。

　　下午三点，报告完成了。五十七页，包括文献清单、分类分析、意识形态评估和处理建议。文字客观，论证严谨，引用了足够的学术参考，同时满足了情报机构的需求。

　　米哈伊尔读了一遍，修改了几处表述，然后开始誊写最终版本。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书写而酸痛，眼睛干涩，但他继续写着，一笔一划，字迹工整清晰。

　　四点五十分，他写完了最后一个句号。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像终结的标记。

　　他放下笔，伸展僵硬的手指，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必须保持清醒，必须完成最后的部分。

　　他整理好报告，用文件夹装好，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开始收拾个人物品：笔，笔记本，几本自己带来的参考书。最后，他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黑眼圈，脸颊凹陷，胡茬已经长出了一层。他看起来疲惫，苍老，但眼神依然清醒，太清醒了。

　　他整理好头发，扣好衬衫最上面的纽扣，穿上外套，然后回到桌边，等待。

　　五点整，门被敲响，同样的节奏，三下，停顿，两下。

　　米哈伊尔打开门，西格蒙德站在外面，依然穿着制服，但这次戴了帽子，手里空着。看到米哈伊尔，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间，落在桌上的文件夹上。

　　“完成了？”

　　“完成了。”米哈伊尔退后一步，让西格蒙德进来。

　　西格蒙德走到桌边，拿起文件夹，但没有立即翻开。他的手指拂过封面，然后抬起头，看着米哈伊尔。

　　“您看起来……”

　　“我知道，”米哈伊尔打断他，“我看起来像三天没睡。因为确实如此。”

　　西格蒙德微微点头，终于翻开报告。他读得很快，目光扫过页面，偶尔停顿，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快速浏览。房间里只有翻页的声音。

　　十五分钟后，他合上文件夹，放在桌上。

　　“比预期的更好，”他说，声音里有一丝真正的惊讶，“不仅完成了，而且质量……很高。分析深入，建议实用，文笔清晰，布伦纳找不到任何理由质疑这份报告的价值。”

　　米哈伊尔感觉紧绷了三天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那么您的交易成立吗？”

　　“我的部分，成立，”西格蒙德说，“您将正式成为第四处的顾问，受我直接管辖和保护，布伦纳和其他人需要经过我才能接触您。”他顿了顿，“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需要每周来我这里汇报进展，接受新的任务，就像正规的雇员一样。”西格蒙德走近一步，距离近得米哈伊尔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雪松和柑橘，熟悉的味道，“这意味着我们将经常见面，频繁地，您接受吗？”

　　这是一个测试，米哈伊尔知道。接受意味着更深的卷入，更多的接触，更大的风险。但也意味着更多的机会——评估西格蒙德的机会，也许最终，策反的机会。

　　“我接受。”他说。

　　西格蒙德凝视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他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轻轻碰了碰米哈伊尔的手臂，就在手肘上方。一个短暂、克制的触碰，但充满了未言明的意味。

　　“那么交易成立，”他说，收回手，转身走向门口，“现在您可以回家了，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九点，在我的办公室，第一次汇报。”

　　他在门口停下，回过头。光线从走廊射入，在他的轮廓边缘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顺便说一句，”他说，声音比平时柔和，“您确实证明了您的价值，不仅仅作为学者。”

　　然后他离开了，门关上，留下米哈伊尔独自站在房间里，手臂上那个被触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热，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烙印。

　　他环顾这个待了三天的空间：书架上整齐的文献，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床铺上凌乱的毯子，洗手间里用过的毛巾。这里像一个临时的巢穴，一个在战争中心意外获得的避难所。

　　而现在，他必须离开了。

　　米哈伊尔收拾好东西，最后看了一眼房间，然后走上楼梯，推开那扇钢门，回到档案库。移动书架已经滑回原位，看起来和周围没有任何区别。

　　埃伯哈特等在外面，沉默地护送他下楼，送出大楼。当米哈伊尔终于站在威廉大街的人行道上，呼吸着傍晚凉爽的空气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从一个漫长、深邃的梦中醒来，回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夕阳西下，天空染成橘红色和紫色。街道上有行人，有车辆，有生活。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孩子的笑声，某个窗户里飘出的收音机音乐。

　　正常的世界，或者说，伪装成正常的世界。

　　米哈伊尔开始步行回家。他的脚步有些虚浮，疲惫终于完全袭来。但他的思绪清晰，异常清晰。

　　交易成立了，他暂时安全了。但代价是更深地卷入西格蒙德的世界，是每周的汇报，是频繁的接触，是那个手臂上的触碰和那句“您确实证明了您的价值”。

　　他走到公寓楼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上楼，开门，开灯。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但感觉不同了。房间显得更空旷，更冷清。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俄德词典，打开藏东西的夹层。莫斯科的指令还在那里，那些字句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

　　“确认‘琥珀’身份，若可策反，评估价值，若不可，准备清除。”

　　米哈伊尔盯着那些字，然后看向自己的手臂——西格蒙德触碰过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痕迹，没有印记，但他能感觉到那个触碰，像一个承诺，像一个警告。

　　他缓缓将指令放回原处，把词典塞回书架。然后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柏林的夜色。

　　城市在黑暗中闪烁点点灯火，像倒置的星空。远处，保安总局大楼的轮廓隐约可见，四楼的某个窗户也许还亮着灯，某个男人也许还在工作，阅读报告，思考下一步。

　　西格蒙德·冯·施特恩，琥珀，需要评估或清除的目标。

　　也是刚刚给了他保护，给了他认可，给了他一个触碰的人。

　　米哈伊尔闭上眼睛，在他的脑海里，安全屋的三天重新浮现：书页翻动的声音，台灯的光晕，西格蒙德站在桌边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目光，他的触碰。

　　还有那份报告，那些他写的文字，那些客观、冷静、学术的分析，隐藏着他真正的思考，他未被说出的同情，他复杂的情感。

　　评估，或者清除。

　　选择似乎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艰难。

　　米哈伊尔睁开眼睛，再次看向窗外。夜空中有云层移动，偶尔露出几颗星星，微弱但坚定地亮着。

　　明天上午九点，他要再次见到西格蒙德。第一次正式汇报。交易的第一天。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游戏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更深入，更危险，也更……真实。

　　他离开窗边，开始准备晚餐——简单的罐头汤和面包，动作机械，思绪飘远。

　　在某个时刻，他的手无意识地抚过手臂，那个被西格蒙德触碰过的地方。

　　那里依然温暖。

　　像琥珀里封存的一丝余温，来自亿万年前的一瞬间，穿越时间，抵达现在。

　　荒谬，不可能，但真实存在。

　　就像这场交易。

　　就像这场游戏。

　　就像这场在战争中心、在谎言之间、在不可能中诞生的，危险的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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