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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之前
童七的风筝挂在老槐树最高的枝杈上,被昨夜的北风吹得只剩一副竹骨,裱糊的桑皮纸早已破碎,几缕残片在晨风中无力地飘荡。
“林先生,真的能取下来吗?”童七仰着脖子,声音里带着哭腔。那只风筝是他用捡来的废纸和劈细的竹篾做的,花了整整三个下午。
林时打量着树的高度。老槐树至少有三丈,风筝卡在离地约两丈半的位置,那里的枝干已经细了,承重有限。
“得用梯子。”他说,“而且得有人扶着。”
正说着,苏芷提着个竹篮从杂货铺出来,篮里装着几包新到的茶叶。她“恰好”路过,停下脚步:“这是怎么了?”
林时简单说明了情况。
苏芷抬头看了看树,又看了看童七焦急的小脸,说:“我铺子里有架旧梯子,是我阿爹以前补瓦用的。就是有些年头了,不知道还稳不稳。”
“能用就行。”林时道。
梯子很快搬来了。是架柏木制的八字梯,横档上的漆早已磨光,露出木头本色的包浆,但榫卯依然牢固。林时试了试,很稳。
他看向苏芷:“麻烦你扶一下。”
苏芷点点头,走到梯子一侧,双手稳稳扶住梯柱。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扶梯时用的力道很均匀——这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林时开始往上爬。
梯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确实稳固。爬到一丈高时,他停下来,装作调整姿势,目光却迅速扫过巷子各处。
这个高度,能清楚地看到枯井周围的情况。
麻绳围挡还在,两个工匠正在井边忙碌——他们今天的工作是“加固井台”,用石灰和糯米浆填补石板间的缝隙。动作很仔细,但林时注意到,他们的眼睛时不时会瞟向巷子的几个关键位置:城隍庙、杂货铺、铁匠铺、还有王老头的铺子。
温知言在监视。
不是明目张胆的监视,而是借着施工的名义,布下了观察点。这两个工匠,既是工人,也是哨探。
林时继续往上爬。
到了风筝所在的高度,他伸手去够。竹骨卡得很紧,他用了点力气才拽下来。残破的纸片簌簌飘落,像一场小小的、悲伤的雪。
“拿到了!”童七在下面欢呼。
林时将风筝残骸递下去,却没有立刻下梯。他又往高处爬了两档——这个位置,能看到枯井内部的一小部分。
井盖今天没有完全盖上,留了一道约两指宽的缝隙,大概是方便工匠填充缝隙。从林时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井口往下约三尺深的井壁。
井壁是青砖砌的,砖缝里长着深绿色的苔藓。但在苔藓之间,似乎有别的纹路。
他眯起眼睛。
是刻痕。
很浅,很旧,像是用钝器在砖面上划出的线条。线条的走向很规律,不是随意刮擦能形成的。
林时想看得更清楚些,但角度受限。他记下了刻痕的大致方位——正北偏东约十五度,离井口约两尺半深的位置。
“林先生,小心点!”苏芷在下面提醒。
林时收回目光,缓缓下梯。
落地时,童七已经抱着风筝残骸跑开了,说要去找荆五伯伯看看能不能修。孩子总是这样,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苏芷收起梯子,动作很慢。等童七跑远了,她才低声问:“看到了什么?”
“井壁上有刻痕。”林时接过梯子的一端,帮她抬着,“很规律,不是自然形成的。”
“什么样子?”
“看不清具体图案,但线条是连续的,像是某种符号或文字。”
苏芷沉默了。两人抬着梯子往杂货铺走,脚步很慢。
“我阿爹的笔记里提过井壁刻痕。”走到铺子后门时,苏芷终于开口,“他说那是‘路引’,给下井的人指方向的。但具体的解读方法,他没有写下来。”
她打开后门,将梯子靠在墙边:“他只说了一句话——‘循阴而往,遇阳则止’。”
“阴?阳?”
“可能指方向,也可能指别的。”苏芷摇头,“我猜了很久,也没完全明白。”
林时帮她把梯子固定好,拍了拍手上的灰:“温知言昨夜从井里取走的东西,会不会和这些刻痕有关?”
“很可能。”苏芷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粗布,展开,里面是一张手绘的草图,“这是我根据阿爹的描述画的井壁结构图。你看,井不是直上直下的。在三丈深的地方,井壁开始内收,形成一个壶腹状的空间。那里应该就是第一道门所在。”
图上,井的形状确实像个长颈壶。颈部长约三丈,壶腹部分更深,但具体多深,图上没有标。
“温知言昨夜用灯照到的,应该就是壶腹的顶部。”苏芷指着图上的一个点,“他取走的东西,可能是挂在壶腹入口处的某种‘信物’。”
“信物?”
“档案馆的建造者喜欢设这种机关。”苏芷的手指沿着草图移动,“他们会把打开下一道门的线索,藏在上一道门的入口处。你必须拿到信物,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林时明白了:“所以温知言拿到了第一件信物,接下来他就会知道如何打开壶腹的入口。”
“对。”苏芷收起草图,“而且按我阿爹的说法,信物通常成组出现。一件指向下一件,直到集齐一套,才能打开最终的门。”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温知言现在有了第一件,如果我们能在他找到第二件之前,先拿到它……”
“就能打乱他的节奏。”林时接上。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意。
这是个机会,也是个陷阱。
如果他们出手抢夺信物,就等于直接与温知言对抗,之前所有的伪装都将失效。但如果不出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逼近核心。
“我们需要知道他拿到了什么。”林时说,“才能判断下一件信物可能在哪里。”
苏芷沉思片刻:“我有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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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林时以“请教碑帖拓印技巧”的名义,去了温知言的书办处。
这是修缮工程开始后,他第一次主动接近温知言。理由很充分——他确实需要拓印几方古碑的铭文,而温知言在这方面显然是专家。
书办处设在巷口一间临时征用的空屋里。外间摆着长桌,上面堆满了各种测量图纸和登记册。里间用屏风隔开,隐约能看见书架和书桌的轮廓。
温知言正在里间伏案写着什么。听见通报,他抬起头,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林先生稀客。请坐。”
林时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桌面。
桌上摊着一张图纸——不是建筑图,而是一张星图。图上的星宿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些地方用朱笔做了记号。林时认出,那是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七宿”的部分,角、亢、氐、房、心、尾、箕,每一宿都画得很精细。
温知言没有遮掩图纸,反而将它往林时这边推了推:“林先生对星象也有研究?”
“略知一二。”林时谨慎地回答,“家传的古籍里,有些涉及天文的内容。”
“那正好。”温知言指着星图上用朱笔圈出的几个点,“这是我最近在研究的——回光巷的建筑布局,与这几个星宿的对应关系。林先生觉得,这仅仅是巧合吗?”
林时仔细看了看那几个点。
角宿一对应城隍庙,亢宿对应老槐树,氐宿对应枯井,房宿对应废宅,心宿对应杂货铺,尾宿对应铁匠铺,箕宿对应巷口。
七个点,恰好构成一条龙的形状。
而龙首的位置——角宿一,正是城隍庙。
林时的心脏猛地一跳。
“确实……很精巧。”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但天文与建筑的对应,古来有之。比如紫禁城的布局,就暗合紫微垣。”
“没错。”温知言笑了笑,“但紫禁城是皇家宫殿,对应天象是彰显皇权。回光巷不过是一条寻常巷陌,为何也要如此设计?”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代表枯井的氐宿上:“除非,这条巷子本身,就不是‘寻常’的。”
空气安静了一瞬。
里间只听见窗外隐约的市井声,还有更远处工匠施工的敲击声。
“温大人。”林时缓缓开口,“您到底在找什么?”
这是一个极其直接的问题,直接到近乎莽撞。但有时候,最直接的提问,反而能打乱对方的节奏。
温知言没有立刻回答。
他靠回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看着林时。那种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防备,只有一种近乎坦诚的探究。
“我在找真相。”他说。
“什么真相?”
“历史的真相。”温知言的声音很轻,“林先生,您修复古籍,应该最清楚——历史从来不是一尘不变的。它会被篡改,会被遗忘,会被刻意掩埋。而那些被掩埋的部分,往往才是最重要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林时:“回光巷底下,埋着一段被抹去的历史。关于一个档案馆,关于一群守护秘密的人,也关于……这个国家的龙脉。”
龙脉。
这个词终于被说出来了。
在阳光下,在寻常的书办处里,由一个工部官员平静地说出来。
“您相信龙脉之说?”林时问。
“我相信地理对国运的影响。”温知言转过身,“山川走势,地气聚散,这些都会影响一个地方的兴衰。而档案馆选址在此,绝非偶然。它建在龙脉的‘节点’上,既是为了守护,也是为了……控制。”
“控制什么?”
“控制记忆。”温知言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
里面是林时昨夜看见的那件东西——一个扁平的金属圆盘,约莫巴掌大小,边缘刻着精细的云纹,中间镶嵌着一块黑色的石头。石头表面光滑如镜,映出窗外的天光。
“这是昨夜从枯井里取出的。”温知言将圆盘放在桌上,“它叫‘镇龙盘’,是档案馆的守门信物之一。盘心的石头是陨铁,能感应地磁的变化。当龙脉地气有异动时,石头会变色。”
林时的目光落在圆盘上。
陨铁。难怪昨夜在月光下泛着那种幽暗的光泽。
“您怎么知道这些?”他问。
“工部的档案库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温知言说,“其中有一份永乐年间工部侍郎的私人笔记,详细记载了档案馆的建造过程。但笔记在嘉靖年间被列为禁书,所有副本都被销毁。我手里的,是仅存的残卷。”
他将圆盘翻转过来。
背面刻着两行小字:
“镇之以静,观之以明。龙潜于渊,待时而兴。”
字是篆书,笔画古拙。
“这是第一件信物。”温知言说,“按笔记记载,这样的信物共有三件。第一件镇龙盘,第二件定星针,第三件……”
他停住了。
“第三件是什么?”林时问。
温知言看着他,许久,才缓缓说:“第三件叫‘叩心镜’。但它在哪里,笔记里没有写。只说‘镜在人心,叩之有声’。”
镜在人心。
林时想起苏芷阿爹留下的那句话:“循阴而往,遇阳则止。”
阴与阳,心与镜。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关联?
“温大人集齐三件信物后,打算做什么?”林时换了个问题。
“打开档案馆。”温知言的回答很直接,“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然后,根据里面的内容,决定如何处理。”
“处理?”
“如果档案馆里确实有关于龙脉的关键记载,工部就需要重新评估这一带的地理风水,调整京城的营建规划。”温知言说得很官方,但眼神里藏着别的东西,“如果里面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旧纸堆,那封存起来,也未尝不可。”
他在说谎。
或者说,没有完全说实话。
林时可以感觉到,温知言对档案馆的兴趣,绝不仅仅是“工部公务”那么简单。那个男人眼里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近乎执念的好奇,一种非要看到真相不可的决绝。
“林先生。”温知言忽然说,“您愿意帮我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
林时愣住了。
“您熟悉古籍,对历史也有研究。”温知言的态度很诚恳,“如果有您的帮助,解读档案馆里的文献会容易得多。当然,工部会给予相应的酬劳,也会确保您的安全。”
这是一个邀请。
也是一个试探。
温知言在试探林时的立场——是选择合作,还是选择对抗?
林时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在书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镇龙盘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陨铁中心的黑色深不见底。
“我需要时间考虑。”林时最后说。
温知言点点头,没有逼迫:“当然。您可以慢慢想。不过……”
他顿了顿:“时间可能不多了。我收到消息,顾阁老那边,已经有人开始关注回光巷了。”
顾崇山。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扎进了林时的心里。
“顾阁老?”他尽量让声音平静。
“对。”温知言观察着他的反应,“当朝首辅,顾崇山。他对龙脉之说,一直很感兴趣。如果他知道档案馆的事,恐怕……就不会像我这样,慢慢来了。”
这是一个警告。
也是一个筹码。
温知言在告诉林时: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跟我合作,至少还能保持一定的自主。另一条是等顾崇山介入,那时候,所有人都将身不由己。
“我明白了。”林时站起身,“我会尽快给您答复。”
他告辞离开。
走出书办处时,夕阳正沉入巷子西头的屋檐。橘红的光将青石板路染成血色,也将那口枯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林时没有立刻回城隍庙。
他在巷子里慢慢走着,脑子里回荡着温知言的话。
镇龙盘。定星针。叩心镜。
三件信物。
温知言已经拿到了第一件,现在在找第二件。而第三件“镜在人心”,似乎与苏芷阿爹的遗言有关。
还有顾崇山。
如果那位权倾朝野的首辅真的介入,事情会变得多复杂?
走到杂货铺后门时,林时停下脚步。
门开了条缝,苏芷在里面等他。
“怎么样?”她低声问。
林时走进去,闩上门,将温知言的话复述了一遍。
苏芷听完,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定星针……”她喃喃道,“我知道那是什么。”
“你知道?”
“我阿爹的笔记里提过。”苏芷快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快速翻动,“定星针不是一根针,而是一套测量工具。用来校准地下迷宫的方位,确保不会迷失。它应该藏在……”
她的手指停在一页上。
那页画着一口井的剖面图,井壁上标着几个点,其中一个点旁边写着两个字:阳枢。
“老槐树下的井?”林时想起那□□水井。
“对。”苏芷合上册子,“定星针需要‘活水’来校准。它应该就在那口井里,或者井的附近。”
她看向林时:“我们必须比温知言先拿到它。”
“但温知言已经知道第二件信物是定星针了。”林时说,“他肯定会去那口井。”
“所以我们要今晚行动。”苏芷的眼神很坚定,“朔月之夜,没有光,是最好的掩护。”
“可温知言说,顾崇山可能会介入。”
听到这个名字,苏芷的呼吸滞了一瞬。
“顾……崇山?”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认识他?”
苏芷没有直接回答。她走到窗边,背对着林时,许久,才说:“我阿爹的死,和他有关。”
这句话很轻,但落在安静的屋子里,重如千钧。
林时走到她身边,等待下文。
“十五年前,顾崇山还是礼部侍郎。”苏芷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档案馆的事,派人来查。我阿爹是当时的守秘人,坚决不肯透露任何信息。后来……后来就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失足落水。”苏芷转过身,眼眶微红,“在城外的一条河里。尸体三天后才找到,已经泡得不成样子。官府说是意外,但我阿爹水性极好,那条河也不深……”
她没有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所以顾崇山如果介入,”林时缓缓说,“你会有危险。”
“不止我。”苏芷摇头,“整个回光巷,所有知道一点内情的人,都会有危险。顾崇山那个人……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暮色彻底降临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两人在黑暗中相对而立。窗外的巷子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
“那就今晚。”林时说。
苏芷看着他,点了点头。
没有更多的话。
有些决定,不需要解释。
夜色渐深,朔月无光。
回光巷沉入一片纯粹的黑暗里。连星星都被薄云遮住,只有几户人家窗缝里漏出的零星灯火,像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睛。
林时和苏芷在城隍庙里准备。
苏芷带来了她阿爹留下的工具:一套攀爬用的绳索和钩爪,几盏特制的油灯——灯油里加了某种药剂,燃烧时几乎没有烟,光线也柔和,不易被发现。还有两把短刀,刀身黝黑,不会反光。
“我阿爹说,下井有三忌。”苏芷一边检查绳索,一边低声说,“一忌火光,二忌声响,三忌……孤身一人。”
她抬起头:“所以我们必须一起去。”
林时接过一把短刀,插在腰间。刀柄的触感冰凉,但握久了,会渐渐染上体温。
“荆五那边,要不要通知?”他问。
苏芷摇头:“不能。荆五确实可能知道些什么,但他太直。如果告诉他,他可能会直接去找温知言对峙。那样就全暴露了。”
她顿了顿:“而且……我有点怀疑他。”
“怀疑什么?”
“他守着那□□水井,太紧了。”苏芷的眼神变得深邃,“紧得不正常。我阿爹生前和他关系不错,但他从未对档案馆的事表露过任何兴趣。这本身就很奇怪——在回光巷,完全不知道档案馆的人,几乎不存在。”
林时想起荆五挡在井边的样子,那根烧红的铁条,那种沉默的、不容置疑的守护。
确实,不像是一无所知的人会有的反应。
“先不管他。”苏芷将最后一件工具收进布包,“拿到定星针再说。”
子时正,两人出发了。
巷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们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脚步轻得像猫。经过王老头铺子时,里面传来老人的咳嗽声;经过沈三娘家时,能听见她睡梦中的呓语。
这些熟悉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如果温知言或者顾崇山真的对巷子动手,这些声音,这些生活,会不会一夜之间消失?
林时不敢往下想。
很快,他们来到了荆五铁匠铺的后院墙外。
墙不高,但顶上插着碎瓷片——这是防贼的常见做法。苏芷从布包里取出一块厚毡布,铺在墙头,钩爪甩上去,勾稳,然后示意林时先上。
林时攀上墙头,伏低身体,观察院内。
院子不大,左边是铁匠铺的后门,右边堆着煤块和废铁。正中就是那□□水井,井台上架着辘轳,井绳垂在黑暗中。
井边没有人。
但林时注意到,井台的青石板比白天更干净——像是被人仔细擦拭过。而且井绳的摆放位置也变了,白天是松松地垂着,现在被整齐地卷在辘轳上。
有人来过。
或者说,有人准备来。
林时打了个手势,苏芷也翻上墙头。两人轻轻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迅速移动到井边。
苏芷从布包里取出油灯,点燃。柔和的光晕照亮了井台。她俯身,仔细查看井口的每一寸。
井口是整块青石凿成的,边缘被经年累月的水桶磨得光滑。石面上刻着一些纹路,很浅,像是水波,又像是云纹。
“这里。”苏芷的手指停在一处。
那是井口内侧,离水面约半尺的地方。石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凹槽,形状很特别——不是圆形也不是方形,而是一个不规则的星形。
“定星针的插槽。”苏芷低声说,“针应该就插在这里,校准方位。”
“但槽是空的。”林时说。
苏芷点点头,从布包里取出一根细长的铜针。针身刻着刻度,针尖很锐利。她将针小心地插入凹槽,针身完美契合。
但没有反应。
“针是仿制的。”苏芷说,“真正的定星针,插入后会有感应。我阿爹说过,针会自己转动,指向正确的方位。”
她拔出针,眉头紧皱:“真的定星针不在这里。被人拿走了。”
“温知言?”
“不一定。”苏芷站起身,环顾院子,“也可能是荆五。或者……别的什么人。”
正说着,铁匠铺的后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两人迅速吹灭油灯,闪身躲到煤堆后面。
一个人影从屋里走出来。
不是荆五。
是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脚步很慢。
月光从云缝里漏出一点点,照亮了那人的脸。
是童七的瞎眼祖母。
老太太摸索着走到井边,在井台上坐下。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抚过井口的石面,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然后,她开始哼歌。
是一首很老的童谣,调子婉转,词听不清。老太太的嗓音沙哑,但在寂静的夜里,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她哼了很久。
哼完了,她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进了井口内侧的那个凹槽里。
那东西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
是定星针。
老太太放好针,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拄着拐杖,慢慢走回了屋。
门轻轻关上。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
林时和苏芷从煤堆后走出来,回到井边。
苏芷重新点燃油灯,看向凹槽。
定星针静静地插在那里。针身比苏芷仿制的那根更古朴,刻度的刻法也不同,是前朝的样式。针尖微微颤动,像是活物。
“她会用定星针。”苏芷的声音很轻,“一个瞎眼的老太太,怎么会知道档案馆的机关?”
林时看着那根针,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是不知道。”他说,“她是不能知道。”
苏芷转头看他。
“你阿爹说过,在回光巷,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林时说,“所以有些人选择了‘不知道’。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他顿了顿:“但有些事,不是装作不知道,就能真的忘记的。”
苏芷沉默了。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定星针的针柄。
针身温热,像是刚从人的手里取出来。
“我们要拿走它吗?”她问。
林时看着那根针,又看看老太太进去的那扇门。
门缝里漏出一点微光,隐约能听见童七睡梦中的呢喃。
“拿走。”他说,“但我们要留个假的。不能让老太太发现针丢了,否则她可能会有危险。”
苏芷点头,从布包里取出仿制的针,换下了真的定星针。
真针入手时,林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像是针身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共鸣。针尖微微转动,指向了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城隍庙。
“它感应到了什么。”苏芷低声说。
林时将针小心地收进怀里。
震动停止了。
两人迅速清理痕迹,翻墙离开。
回到城隍庙时,已是丑时三刻。
苏芷点亮油灯,两人在灯下仔细端详定星针。
针长约七寸,通体青铜铸造,表面有一层温润的包浆。针身刻着精细的刻度,每一格都标注着天干地支和星宿名称。针尖是陨铁所制,与镇龙盘的材质相同。
“这是永乐年间工部铸造的。”苏芷判断,“用的是宫廷造办处的工艺。你看这里的云纹,和镇龙盘边缘的一模一样。”
林时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确实如此。
“两根针。”苏芷忽然说。
林时一愣:“什么?”
“我阿爹的笔记里说,定星针是一对。”苏芷的眼睛亮起来,“一根‘定天’,一根‘定地’。天针校准星象方位,地针测量地下脉络。两根针合在一起,才能找到真正的入口。”
她从林时手中接过针,仔细查看针柄的位置。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凹痕,形状很不规则。
“这是地针的插槽。”苏芷说,“天针和地针可以组合在一起,变成一根完整的‘定星尺’。”
“所以温知言拿到的镇龙盘,我们拿到的定星天针,还需要地针,才能打开入口?”
“对。”苏芷将针递还给林时,“而且地针很可能在第三件信物‘叩心镜’附近。三件信物是互相关联的。”
林时想起温知言说的那句话。
镜在人心,叩之有声。
如果地针和叩心镜在一起,那么要找到地针,就必须先理解“人心”的含义。
而苏芷阿爹的遗言是:循阴而往,遇阳则止。
阴与阳,心与镜。
这些碎片,似乎正在慢慢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图景。
但还缺最关键的一块。
窗外,东方天际开始泛白。
朔月之夜即将过去。
林时和苏芷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疲惫,也看到了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
他们拿到了定星天针。
但温知言有镇龙盘。
顾崇山的阴影正在逼近。
而那个瞎眼的老太太,她到底知道多少?她为什么要在深夜去井边放针?她是在保护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
这些问题,暂时都没有答案。
但林时知道,他们必须更快。
赶在温知言之前,赶在顾崇山之前,找到所有的信物,打开档案馆。
不是为了宝藏,不是为了秘密。
而是为了给那些被掩埋的真相,一个说话的机会。
也是为了给回光巷,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晨光渐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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