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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筹知音(上)
宫学的日子如水般流去,转眼已是深秋。
文华殿东庑的庭院里,那几株古柏的叶子愈发苍翠浓沉,在日渐凛冽的北风中发出沉浑的涛声。晨钟暮鼓,日复一日,学子们渐渐形成了固定的圈子:世家子弟们聚在一起谈诗论画,武将之后们则更爱在校场切磋,贵女们三三两两说着衣裳首饰、京中趣闻。
而在这一切之外,总有一处安静的角落。
靠近后窗的那张书案,常常空着,案上却总摊着几张写满数字与图形的纸笺。有时是复杂的算筹排列,有时是河道、粮仓的简图,线条干净利落,标注工整细致。
那是赵琬的座位。
这位三公主在宫学里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从不参与贵女们的闲谈,也不像其他宗室女子那样热衷于琴棋书画。每日清晨,她总是最早到宫学,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或是翻阅《九章算术》《周髀算经》,或是提笔演算着什么。
起初还有几位贵女试图与她结交,送些时兴的胭脂水粉、精巧绣品,赵琬总是礼貌地道谢,转身却将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在一边,目光又重新落回书卷上。几次下来,便再无人自讨没趣了。
“三公主怕是读书读傻了。”偶尔能听到这样的私语。
赵琬恍若未闻。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窗外的天光洒在她鹅黄的衫子上,镀上一层淡金的轮廓。她握笔的姿势很稳,眉眼低垂时,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美丽,却透着疏离的冷清。
董明荧常在不经意间看向她。
有一次课间,董明荧走过去,看见赵琬正在纸上画一条蜿蜒的河流,两岸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是……漕河?”董明荧轻声问。
赵琬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是。我在算若是改道这一段,能省多少人力,减多少损耗。”
董明荧仔细看去。图上河道曲折,哪里该拓宽,哪里该截弯,哪里该设闸,都标得清清楚楚。数字更是细致到令人惊叹——每日船行里数、每船载重、每月损耗、四季水位变化……甚至还有纤夫的口粮、船只维修的银钱。
“公主怎会懂这些?”董明荧忍不住问。
赵琬沉默片刻,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洇开一小团墨迹。
“我母亲……从前管过后宫账目。”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我小时候常趴在她膝头,看她打算盘、对账本。那些数字在她指尖跳跃,像有生命一样。她说,账目清楚,人心才稳;算计明白,日子才太平。”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后来母亲不在了,那些账本都收了起来。可我记得那些数字,记得她打算盘时的样子。再后来……我发现自己也喜欢这些。数字不会骗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算清楚了,心里就踏实。”
董明荧看着赵琬。这位公主平日里端庄矜持,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说起这些,眼中却闪着一种纯粹的光——那是沉浸在自己所爱之事中的人才会有的光。
“公主喜欢,便是好事。”董明荧真诚地说。
赵琬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比平日那些礼节性的微笑真实许多:“你也觉得这些有意思?”
“我虽不太懂算学,但知道能把这些算清楚,是顶厉害的本事。”董明荧想起父亲在滇南时,也常为粮草、军饷、筑城的耗费头疼,“我爹说过,当家难,当大家更难。能把一个大家当明白的,都是能人。”
赵琬眼睛亮了亮,像是找到了知音。她将纸往董明荧那边推了推,指着其中一处:“你看这里。按旧制,这一段漕河每逢春汛必有淤塞,需征民夫三千疏浚,费银五千两,耗时半月。可若在此处加修一道分水闸,平时蓄水,汛期分洪,虽前期投入需一万两,但往后年年可省下疏浚之费。十年下来,不仅回本,还能盈余。”
她说得认真,眼中闪着灼灼的光。董明荧仔细听着,虽不能完全明白那些计算,却能感受到赵琬话语里的热忱。
“公主算得这样细,是想……呈给陛下看?”董明荧试探着问。
赵琬眼中的光黯了黯。她收回手,将纸慢慢折起,声音低了下去:“父皇日理万机,这些小事……怎会放在心上。况且,女子议政,本就不合规矩。”
她说得平静,董明荧却听出了那平静下的无奈。是啊,公主金枝玉叶,学琴棋书画是风雅,学女红管家是本分,可学这些漕运、仓储、经济算计……在世人眼中,怕是离经叛道吧。
两人沉默了片刻。
窗外秋风卷过,几片枯黄的柏叶打着旋儿落下,擦着窗棂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但公主还是算了。”董明荧忽然说。
赵琬抬眼看她。
“算了,是因为喜欢。”董明荧微笑,“喜欢的事,做了,心里就高兴。至于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用……那是后话。至少此时此刻,这些数字让公主觉得踏实,觉得欢喜。那就值得。”
赵琬怔怔地看着董明荧,良久,唇角慢慢弯起一个真实的、柔和的弧度。
“你说得对。”她轻声说,“至少此刻,我是欢喜的。”
那是董明荧第一次看见赵琬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笑容。像冰层裂开一道细缝,底下是温润的泉水。
自那以后,两人之间便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课间时,董明荧常会走到赵琬案边,看她演算,听她讲解。赵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说到精妙处,眼中光彩流动,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而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
那日下着细雨,秋寒已深。宫学早课后,学子们大多留在堂内温书,或三三两两小声说话。赵琬依旧坐在她的角落,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勾画出密密麻麻的河道与仓廪。
董明荧坐在不远处练字,偶尔抬头,能看见赵琬蹙眉沉思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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