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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枝
孟岁拉着她向外头跑去,可未等她们跑出去,便听见一声巨响,积雪撞破了这座客栈,断梁倏地坠下朝林绥宁砸来。
她紧闭双眼,等待着痛楚的降临。可臆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出现在她身上,趴在她背上的是一个温暖的身躯。
“阿娘!”
林绥宁转头,看见血从孟岁的口中溢出,无论如何擦都擦不掉。可是她仍不停地擦拭,袖口染了大片的殷红。
泪水止不住从眼眶中流出,和孟岁唇角的血一样,抹不完,流不尽。
林绥宁不停地唤着“阿娘,一瞬间手却被轻轻地握住。
孟岁舔了下嘴角,耗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宁儿,阿娘没事。”
骗子,骗子……每回都是如此,无论发生什么都只会说句“没事”的骗子。
林绥宁很是讨厌这般的她,讨厌她强装镇静的模样,更讨厌她那份所谓的善心。若是……若是没来洛州,没来帮扶灾民,她们现在应当在南安,在林府,在谈笑,在等庭院里的玉兰开花,在不远的某一日会与阿爹兄长团圆。
而不是被困在废墟之下。
天不由人,这份团圆再也等不到了。
“不要……不要,宁儿再也不挑食,再也不偷偷翻墙出府,”林绥宁感受着身旁温热的身躯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和冰雪一样冷,心也随着沉了下去,泪痕布满她的面颊,“阿娘,宁儿会听你的话,会变成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不会再像之前一样任性,你不要离开我,不要……“
她的声音尽是哭腔,出口的话语都有些模糊,听不清楚。
孟岁带着眷恋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不用变,我们宁儿本身便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林绥宁将头埋进她的脖颈,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对不起,我不该随你来洛州的,若不是我……”
她哽咽着,后半句“便不会变得这般”堵在咽喉,道不出声。
孟岁拍着她的背部,动作越来越缓,越来越轻,直至没有。
“可惜,香囊做不成了。”
这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她的手垂落,任凭林绥宁如何呼喊,也再换不得一句回答。
离去从来便是瞬间之事。
而林绥宁心脏中的一块也随之不翼而飞,空空荡荡,再不会归来。
林绥宁攥紧她的手,徐徐阖上了眼。兴许能与阿娘葬身于此,倒也不错,起码她们死于同地,死后便不会分隔太远,缘分的线不会就此割裂。
只不过,她的身上兴许烙下了某种诅咒,所念所愿皆成一阵空洞的风,伸出手,抓不住。
是她的心愿太重了些吗?连上天都承受不起。
“林绥宁!林绥宁!”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呼唤,言语间是掩藏不住的焦急,身上覆盖着的雪和木梁正在松动。光顷刻照在了她都身上,一点都不暖,好生刺眼。
阿珩喘着粗气,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而下,手上挂着血痕他也仿若不知,猛地拥住林绥宁,眸中闪过失而复得的欣喜:“所幸,你无事。”
林绥宁有些喘不上气,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阿娘,救救阿娘。”
阿珩松开她,看见倒在地上,了无声息的孟岁时,身形一僵,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快救她,求求你。”
阿珩指尖攥得泛白,似在隐忍,鼻尖染上点红,耳畔泣声在他的心上一刀又一刀地割下血肉。
“对不起。”
林绥宁顿时似是失控般抓起他的手,狠狠地落下一道牙印。
阿珩也不避,只是默默承受她的发泄。
良久,他才徐徐从怀中掏出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呈放于掌心。那枝头没有花苞,没有嫩绿的新叶,只有包裹淡黄绒毛的顶芽。
“这是玉兰树的树枝,可惜没有开花。”
林绥宁怔愣一阵,才伸手接过:“你冒着风雪跑出去,仅仅为了这个?”
“你喜欢,我想送给你。”
林绥宁将玉兰枝抵在心脏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声音却仍是克制不住的颤抖:“我没有阿娘了。”
“我也没有。”阿珩咬住下唇,“早就没有了。”
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她喉咙干涩,嗓音沙哑。她不敢去看身后的尸首,她怕她再多看几眼便忘了前路,忘了归途,便再也舍不得离去。
她们来洛州是来救济百姓的,是来寻父兄的,这是阿娘的心意,她不能忘。
“我要去找阿爹,去找兄长。”
阿珩顿了下,温声道:“好,我陪你。”
林绥宁未有分毫犹疑,转身踏上路途。
她知道,她不能停下。
他们跋涉了遥远的路,走出被雪摧毁的村庄,一直到深夜才走到洛州城中。
城中积雪仍是厚重,但应是离高山较远,并未受雪塌方的波及,所以虽冷清却不悲凄。
期间,阿珩一直不近不远地默默跟在她身后。
她也不知阿珩愿跟随着她是何原因,但她也不问,因她多少也有些私心在。她不想一人上路,不想在漫漫雪地中踽踽独行。
那便当是无家可归的二人须臾间的相互舔舐,哪怕注定分离。
迈进城的一刻,林绥宁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早已饥饿中烧。
不远处的一座酒楼灯火葳蕤,觥筹交错,哄笑声似要撕破整片夜。
林绥宁不免疑惑,洛州形势严峻,为何还会有人杯酒言欢?
“应是朝廷派来帮扶洛州的官员。”阿珩鄙夷地看了眼那些人,头戴玉冠,锦袍大氅,贵胄之气融于酒香之间。
林绥宁点了点头,忽地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幸而被阿珩搀住。
“怎么了?”阿珩关切道
眼前似有无数颗星在闪烁,又亮又晃眼,惹得她的头发昏,迷糊间不自觉呢喃:“饿……”
阿珩扶她在石阶上坐下,垂着眸凝视着地面。
林绥宁半阖着眸,本欲问他“地面上的灰有和何新奇之处”,却见他吐出一个“好”字,眼眸一凛,转身径直走进酒楼。
门“砰”地被里面的人闭上,半晌阿珩都未有出来。
林绥宁心里念着去寻父兄,却走不动路,她只觉眼前的一切都越发模糊。于混沌中,她看见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也不管是不是幻觉,便风卷残云般吃起来。
阿珩一笑:“还要吗?”
林绥宁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询问:“哪里来的?”
阿珩抿唇不语。
一股浓重的酒气熏得林绥宁欲吐,她抬眸便见几位面颊泛着红晕的男子死死地盯着他们,犹如豺狼见着肥美的肉块。
林绥宁拉起阿珩的手便向前冲去,口中不停道:“他们是何人?
阿珩似是未缓过神来,并未答话。
“竟敢逃跑!”
林绥宁奋力跑着,并未理会他的话,回头瞥见一支远处飞来的箭。
瞬时,那箭直直地刺入阿珩的腿部,痛楚霎时将他吞没,他不由得甩开了林绥宁的手。
林绥宁手心一空,见阿珩单膝跪地,冷汗涔涔。
“你为何要为我挡下?”林绥宁蹙紧眉,眼中尽是不可思议,还有几不可见的怒火。
她知晓那箭本朝她的方向而来,受伤的应当是她。
“我说过,你不会有事。”
阿珩脱力跌坐于地上,唇角却是噙着笑。
许是怕她自责,他补充道:“况且,那些人是因我而来。”
“我已打听到,你的父兄就在前方。”阿珩指着前面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跑到尽头,你便可见到朝思暮想的人。”
不详的预感涌起,林绥宁猛然觉察似乎又将与一个珍视之人诀别。她用尽全身力气要将阿珩拽起,却是徒劳。她突然生出一丝怨恨,恨自己如此弱小,护不得想护之人安然无虞,只能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
林绥宁恳求道:“你快起来,我们一同走。”
阿珩轻轻摇头,极为温柔地笑了下:“我不能走,若走了他们便会找上你,我不能牵连你。”
“你分明承诺过我,要来南安寻我,你不能食言,绝对不可以。”林绥宁不顾他的阻拦,自顾自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好不容易二人皆站起身来,阿珩的手却掉落下去。
林绥宁茫然地看去,欲看穿一些东西,但漆黑之下她看不清那双沉黑的眸,那仿佛已然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不会死的。”阿珩语气果决,可他越是如此坚定,林绥宁心中的畏惧越深。
他拿出一张写满歪歪扭扭的字迹的纸张,对林绥宁道:“看见上面的名字了吗?这些都是我的仇人。”
林绥宁看着那张纸,都是些她素未谋面之人,有些字她也不识得,那时的她只记住了一个略微简单的人名,“岑豫”。
“还未送他们下地狱,我怎可能轻易撒手尘寰?”阿珩笑着,这应当是他十三年以来最为明亮的笑容。
林绥宁垂眸,不免觉着好笑。
又是一个只会哄骗她的骗子,真以为她会相信吗?
不可能,自然不可能,她才不信。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林绥宁所有的感官尽被这声音侵夺。
嘹亮的喊声打破此刻仅有的静寂:“人在这里!”
面目凶恶的壮汉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歪着头,朝他们走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那位大人还等着你呢,万万不可令他等急了。”
林绥宁感到脊背被劲力一推,倏尔眼前只有前路,耳畔只剩下一句:“活下去,我会来找你。”
这句低语随着她越发迅疾的步伐,被抛散于半空中,连同她的泪也被落在身后。
身后是黑暗,是无处可避的禁锢,而前方不再有悲与痛,伤与血,唯有静静等待着她的灯盏和盼望已久的怀抱。
可是,寒风依旧将她的面颊吹得刺痛,方停的大雪又飘起来,心口的阵阵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朝她昭示,有一根尖锐的刺深埋于她的骨血,看不见,也拔不出,正在缓缓地生根发芽。
原来,这场风雪永不消散。
“待我醒来之时,便只看见了林玉川。他说,阿爹收到家仆寄来的信笺,知晓我与阿娘来了洛州,忐忑不安,便动身去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林绥宁的眸中起了些薄薄的水雾,眨眼又散去。
“再然后,便剩下我与林玉川相依为命。”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十年也便这么过来了。”
谢宜暄轻声道:“我以为……”
“以为我身上背负着两个人的性命,我会活不下去?”林绥宁接道,却未有分毫惊异之色,常人皆会如此想,没什么奇怪之处。
她望着前方,水天一色,眼前浮起孟岁的身影。她在朝她微笑着挥手,一如从前般嫣然。
林绥宁也笑起来,算是对远方之人的回应。
“正因为我是由他人的生命造就的,才更要活下去,活得敞亮。”
谢宜暄看着那张艳丽的侧脸,发丝轻拂而过。分明浸于黑暗之中,无光无影,但他偏在她的身上看见了月光潋滟,银汉浩荡。
他摇头道:“我想说的是,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告知我你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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