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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购
按你说的海明威风格,我给这一章做了一版整体重写(剧情不改,只收紧语言、多用动作和画面、少解释):
??
早班的光刚爬到窗檐上。
柚子是在一阵很轻的敲门声里醒的。
“柚子小姐?”门外是起居女仆的声音,一如既往压得很低,“打扰了,有您的东西。”
她从被窝里钻出来,套上外套,赤脚踩到地毯上,走过去开门。
门口的女仆抱着一只小托盘。托盘上只有一张折好的便笺,角压得很整齐。她另一只手还习惯性扶着托盘边缘,像怕它掉下去。
“先生让转交的。”她把托盘往前递了一点。
“……谢谢。”柚子接过便笺,心里先冒出一个名字。
门合上,房间里又只剩下她和安静的空气。
她把便笺展开。
纸很普通,字很好认。
今日是采购日。
请你陪洗衣房的那位一同进城。
名义为协助补给,实际……就当是帮我带她去外面走一趟。
她还没出过庄园。烦请多照应。
——琊
最后那个“琊”比前面笔画略重一点,像写字的人在那里停了一下。
“……一同进城。”她半声念出来。
桌角那封不见了的请柬在脑子里晃了一下。那次是她一个人被带上车,这一次轮到她去带别人。
“洗衣房的那个……”她想了一圈,脑子里蹦出一条炸毛的紫色尾巴。
——
吃过简单的早饭,她先去找女仆长。
大概因为今天是采购日,主楼一层比平时多了几张清单。女仆长站在前厅一侧的长桌旁,手里拿着小本子,和管家对每一项物资:哪栋楼的煤油快用完,哪条走廊的灯泡要换。
“……洗衣房那边也有一条。”管家翻到后面,“专用清洁剂和柔顺剂。”
“记了。”女仆长点头,在本子上划了一道,“由谁去?”
话刚出口,她侧头看见柚子,笑了一下:“刚好。”
“早上好。”柚子捏了捏袖口,走近,把便笺递过去,“这是……先生写给我的。”
女仆长接过,看了一遍。
她没显出惊讶,只是把便笺折回去,夹进自己的本子里,像把这件事正式记进了排程。
“原本确实安排了洗衣房那边的补给。”她说,“一般是我们从城里把东西运回来。”
“这次,看来先生希望她也能跟着出去走一趟。”
柚子“嗯”了一声。
“不过,因为她的形态……”女仆长顿了一下,有意无意朝走廊那边瞟了一眼,“现在外面,对‘非人类外观’还不算太友善。”
她挑了个很中性的词。
“所以我们登记用的是‘活动宣传’名义。”她补充,“表面上,是湖岚庄园委托城里的商圈做小型主题巡游。”
“她会穿上稍微夸张一点的服装。”女仆长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就算被人看到,大多会当成……扮演。”
“cosplay?”柚子脱口而出。
“差不多。”女仆长点头,“外面的人更习惯这么说。”
她翻了一下手里的表格:“路线、时间、司机、联络方式都安排好了。你们从侧门出去,先坐车到镇上的车站,再转城里的巴士。”
她说着,目光又落回柚子脸上:“可以吗?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现在说也来得及。”
柚子握紧了一点袖口。
“我可以。”她说,“反正……我也挺久没进城了。”
女仆长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洗衣房在西侧走廊尽头。”她提醒,“你去过。”
“嗯。”柚子想起那条永远挂不干的晾衣绳和一地水印,嘴角忍不住弯了一点,“我去找她。”
——
洗衣房比前几天更吵。
人还没到门口,水声先挤出来了,像几条河抢同一条河床。布料甩到盆沿的“啪嗒”、木棍敲桶壁的“咚咚”,再加上一个熟悉、带尾音的惨叫:
“哎呀我又踩到了——!!”
柚子原本打算敲门,听到这声,直接推开半掩的门。
潮乎乎的热气扑过来。
洗衣房一如既往的有序混乱:靠墙一排大水槽泡着床单和桌布,几台机器在震,晾衣区的绳子拉得满满当当。地上铺了防滑垫,仍然有几道拖着水的脚印横七竖八。
脚印的来源在正中间。
澄澜双手抱着一大篮湿衣服,努力保持平衡,腰后那条尾巴在地上拖出一串完美水痕。耳边几片鳞片被热气蒸得有点亮,额前碎发黏在一起。
刚刚那声惨叫的罪魁祸首,正安静地躺在她脚边——一条不幸被她踩了一脚的洁白床单。
“啊啊啊啊……”她一边护着衣篮,一边绝望地看着那条床单,“这条刚洗好的谁放地上的——不对,刚才是我自己掉的……”
她尾巴在身后炸成一大团毛,几乎扫到整个走道。
“你要是再多拿一点,一会儿连你自己一起洗了。”旁边年长女仆一边拧布一边说,“澄澜,你是来上班的,不是来滑冰的。”
“我只是想省时间嘛——”澄澜把尾音拖得很长,“没想到时间越来越多……”
她正说着,抬头看见门口的人,愣了一下。
“早、早上好。”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一步,忘了自己还抱着一篮衣服,整个人差点歪过去。
柚子赶紧上前扶住:“小心。”
两个人合力把衣篮放到一旁的台子上。
“你来得正好。”年长女仆松口气,“再晚一步,她就要把第三桶也打翻了。”
澄澜小声抗议:“……我明明只弄翻了两桶。”
“那还不快谢谢人来救场?”年长女仆笑着把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挂上去,扭头道,“我去晾那一排,你们慢慢说。”
洗衣房一下子安静了些。
澄澜抓着围裙的角站在原地,尾巴在背后小幅度卷了一圈,像不知道该往哪放才不会碍事。
“你、你今天怎么会来这边?”她问,“不是说你在主楼帮忙吗?”
“今天……”柚子从口袋里摸出便笺,递过去,“先生让我来带你出一趟门。”
“出门?”澄澜重复了一遍,像没把这两个字和自己联系起来。
她低头看那几行字,视线在“进城”两个字上停了好几秒。
“去、去城里?”她抬头,眼睛睁大,“真的城里?不是那种给客人送洗、走到门口就回来?”
她尾巴在身后“砰”地炸开一圈,毛差点垂进旁边水槽。
“是去采购。”柚子点头,“说是协助补给。”
“也……顺便带你出去走走。”她把最后一句念得很轻。
澄澜把纸捧在手心,像捧着什么贵重东西,手指不敢摁太紧,怕把纸角折坏。
“那我、我得先去换一身。”她突然记起什么,低头打量自己的工作裙,“这样出去,会被当成‘突发水灾现场’。”
她一边说,一边勉强捋了捋自己炸成花的尾巴,结果越捋越乱。
“女仆长说,会给你准备一身出城的衣服。”柚子说,“还有帽子。”
“帽子?”澄澜下意识摸自己头顶,“能把角挡住吗?”
“……应该是这个用处。”柚子想象了一下,“还有尾巴。”
澄澜沉默了一秒,眼神微微往下垂。
很快,她又把那点东西压下去,抬起头努力笑一下:“那我、我去找女仆长。”
她转身准备往门外冲,一脚又差点踩上那条床单,被柚子拎住后颈领子。
“先把这个腾开。”柚子把床单提起来,丢进最近的水槽,“等我们回来再帮它道歉。”
“对、对不起……”澄澜对着床单鞠了一躬,尾巴跟着一起低下去,“还有,对不起,地板。”
年长女仆在一旁笑得肩膀一抖。
——
换衣服在女仆长房间旁边的小更衣室。
柚子靠在门边,看着澄澜从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又缩回去,反复和衣服、尾巴较劲。
“这个袖子好紧……啊不,是我手太粗?”她的声音被布料闷得有点糊,“尾巴进哪一块?这里有个洞是给我的吗?”
“是给你穿尾巴的。”女仆长耐心回答,“那块布是用来遮的。”
“遮得住吗?我尾巴那么大。”澄澜怀疑。
“至少比你现在这样好。”女仆长说。
折腾一阵,屏风后面终于安静下来。
“可以出来了吗?”澄澜怯怯地问。
“可以。”女仆长说。
帘子被小心推开一条缝。
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穿着长裤的脚。裤脚略微拖地。接着是上半身:深色连帽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底下。帽子扣在头上,压得很低,只露一点额头。
她整个人的动作像是衣服不太合身——肩膀略微耸起,生怕一伸懒腰就把衣服撑开。
腰后一大圈布料鼓起,把尾巴包在里面,只露出尾尖一点毛,看着倒真像是刻意做出来的道具。
“……我感觉自己像一桶塞太满的洗衣。”她小声嘀咕,“水都要溢出来了。”
“溢出来就当喷特效。”女仆长淡淡道。
她绕着澄澜看一圈,伸手把帽檐再往下压一点,遮住角的弧度。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副圆框眼镜递给她:“这个也戴上。”
“可是我视力没问题……”澄澜接过,手有点抖。
“不是给你看东西,是给别人看的。”女仆长说,“在外面,你可以被当成‘装扮过的工作人员’。”
“装扮……”澄澜似懂非懂,“就是他们说的那个‘cos’?”
“差不多。”女仆长笑笑,“今天,你就当自己在演一场戏。”
她看向柚子:“你们会有车送到镇上的车站,再坐大巴。路线和司机的信息我已经发给女助理。她会在那边等。”
“路上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给前台打电话。”女仆长说着,把一只小小的对讲器塞到柚子手里,“这个频道是接驳用的。”
“……好。”柚子接过。
她转头看澄澜。
后者用力抓着衣摆,眼睛从帽檐下面小心地往外看,一脸“要被点名上台”的表情。
“你从来没出去过吗?”柚子问。
澄澜愣了愣,点头:“从来没有。最远就是……背着衣服到主楼门口,远远看一眼湖。”
“我们这种样子,现在还不太能在外面乱跑。”她说,“前阵子有风声,说有人看见‘不正常的东西’,就会上网吵。”
“先生怕给庄园惹麻烦,也怕给我们惹麻烦。”她扯扯帽檐,“就先让我们在里面待着。”
她想了想,又补一句,像在替谁辩护:
“不过琊先生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出门。”
“他说那一天会很快到。”
她说这句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很单纯的笃定。
柚子“嗯”了一声。
“那今天……”她说,“就当那一天提前来了一小会儿。”
澄澜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她深吸一口气,尾巴在布料底下悄悄卷了一圈。
——
出庄园的车从侧门走。
女仆长和几位后勤在门口把清单又对了一遍,把要采购的东西分成几类写好:食材、清洁用品、布料、杂物。
柚子背着一个不大的双肩包,里面塞着自己的钱包、空白本子,还有前几天发下来的那部还没开机的手机。她犹豫了一下,最后一起塞进最里层。
澄澜两手空空,只戴着那副眼镜和帽子,看起来像被临时从后台拎出来的小演员。
“路上小心。”女仆长在她们上车前拍了拍车门,“记得按表回来。”
“是。”两人一起答。
车门合上,发动机低低响起来。
车从侧门出去,绕过前庭,驶上山路。
——
山路还是那条。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坐在后座发呆。
大巴座椅有点旧,靠背上有擦亮的痕迹。窗玻璃擦得很干净,景色一路往后退:先是庄园的外墙和塔尖,再是湖,最后是山。
“哇——”澄澜几乎整个人趴在窗上。
她的帽檐随着车身上下晃,眼镜在鼻梁上滑了两次,被她慌忙推回去。
“这就是从外面看庄园的样子啊……”她喃喃,“原来我们家这么大。”
“你从里面看不到吗?”柚子问。
“里面看出去全是树。”澄澜说,“而且我平时都在洗衣房,最多走到晾衣区那圈。”
车身一拐弯,山体挡住庄园最后一角。
前面开始出现更密集的建筑。路变平,山变成矮房子,湖光被广告牌的光替代。
“你不会害怕吗?”柚子问。
“怕啊。”澄澜老实,“外面那么多人,我一想到他们都在看我,就想把自己塞进洗衣机里关起来。”
她摸了摸外套下面的尾巴:“但比起这个,我更怕……以后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就像你把衣服一直泡水里,它就永远是湿的。”她找比喻,“得晾出去一次,才知道它到底什么样。”
“听着挺会安慰自己。”柚子说。
“洗衣房的本事就这一点。”澄澜不好意思笑了笑。
窗外的景色从山路的灰绿换成城市的水泥色。公交站牌、便利店招牌、人和车在玻璃上刷过去,像翻页。
柚子看着那些很久没见的东西,心里也有一点空。一半是熟悉,一半是“离开正常生活很久了”的恍惚。
车在不大的车站停下。
“到了。”司机回头提醒。
她们提着包下车,一脚踩在城市的水泥地上。
地面微微发热,和湖边的湿冷完全不一样。
“这就是城里……”澄澜抬头,眼睛还在追广告屏和车灯,“好挤,好吵。”
“习惯就好。”柚子说。
她把包带往上提了提,确认口袋里的清单还在,然后抬眼看站牌上的数字。
“接下来……”她念了一下,“要坐这班。”
她很久没这样站在站牌下,对着一排数字确认方向了。
左边几米外,等车的人注意到了这边。有人看一眼澄澜,再看她的帽子和眼镜,视线在外套下微微鼓起的尾巴轮廓上停了一下。
然后有人举起手机:“哇,这个cos好逼真。”
“你看那尾巴。”另一个压低声音,“现在连这种也有人cos啊?”
“湖岚庄园搞活动吧?”有人说,“之前看到过宣传,说有‘主题工作人员’出来巡游。”
“哦——”几道目光从打量变成看热闹。
澄澜僵了一下,手指死死抓住衣摆。
“我们就是……宣传。”柚子顺势接一句,冲他们笑笑,“今天来采买道具。”
“哪家的?有帐号吗?”有人问,“回头发图。”
“湖岚庄园官方,搜一下就有。”她随口说,“请多关照。”
几支手机对准这边。
“笑一个!”有人喊。
澄澜猛地抖了一下,尾巴想炸毛,又被布料裹着,只能在里面抖两下。
她努力把嘴角抬出一点弧度,手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学广告牌上的模特比了个胜利手势。
“可爱!”那群人收起手机,很满意。
下一辆车进站,门开。
乘客涌上去,很快把这点小插曲淹没在车厢里。
“我刚是不是笑得像抽筋。”人散开后,澄澜小声问。
“……还好。”柚子说,“至少没人喊你‘怪物’。”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
“那就算成功了一半?”澄澜问。
“算。”柚子点头。
她看了一眼电子屏上的路线,带着人上了车。
——
采购是一连串实在动作。
按清单买面粉、糖、干果、香料、洗涤剂、柔顺剂、备用灯泡、线团、粗绳细绳。超市里货架一排排,颜色亮得眼睛发花;菜市场里叫卖声一嗓接一嗓,空气里是鱼、肉、菜、油和香料混在一起的味道。
澄澜几乎对每样东西都要“哇”一声。
“原来洗衣液有这么多味道?我们那边只有两大桶。”
“这个是专洗窗帘的?那窗帘会不会比我们还香?”
“这里的布和库房里不一样啊,我以为布只有那几种。”
她一边帮着把东西从货架上拿下来,一边念叨,动作倒是熟练,像在洗衣房干活。
柚子负责看清单和价格,在本子上记每项支出,把票据塞进文件夹,肩上的袋子越拎越重。
“等等,这个多拿了一包。”她突然发现,“柔顺剂写两袋,你拿了三袋。”
“啊?”澄澜愣,“因为它看起来好可爱,我就……”
“先按清单。”柚子把那包放回,“再拿,火房长记账会来找我们谈人生。”
“哦……”澄澜恋恋不舍地摸摸包装,“那等下次吧。”
她很快又精神起来:“不过今天有这么多东西带回去,我已经很满足了。”
一大车东西结完账,推出来的时候,两人手都有点抖。
“歇会儿。”柚子说。
超市外有个不大的广场,边上几家小店。便利店门口摆着塑料桌椅,有人在吃关东煮和三明治,塑料杯壁上挂着冰可乐的水珠。
柚子在便利店买了两瓶汽水——一瓶可乐,一瓶柚子味的。后者纯粹因为瓶子上的那两个字。
出来时,澄澜在研究一台自动贩卖机。
“这个不用人看也会卖东西?”她好奇,“那有人不投币直接拿呢?”
“会被摄像头拍下来吧。”柚子说,“然后收到一封‘请把钱补上’的信。”
“好可怕。”澄澜打了个冷战,“比火房长还凶。”
她说完,看见柚子递过来的瓶子,愣了一下:“这给我吗?”
“喝喝看。”柚子拧开自己的那瓶,“你没喝过?”
“看人喝过。”澄澜说,“他们都‘咕咕咕’一下就没了。”
她小心拧开盖子,“嘶——”的一声,汽泡往外冲,把她吓一跳。
“它在生气。”她严肃地说。
“它在出气。”柚子纠正。
“那我可以抢它的气吗?”澄澜问。
“……你试试。”柚子忍笑。
澄澜把瓶口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
下一秒,她整个人僵住。
眼睛瞪大,尾巴在衣服后猛甩一下,帽子差点震掉,眼角都红了。
“怎、怎么了?”柚子吓一跳。
“它在打架……”澄澜含着气,声音怪怪的,“它在我喉咙里打架……”
她憋了两秒,终于“嗝——”地打了个响嗝。
几桌人回头看。
她捂住嘴,眼里还有泪光:“这个东西好暴力。”
“慢点喝。”柚子笑到前仰后合,“不要一口闷。”
她自己也喝了一口,气泡在舌头上炸开,熟悉又久违。
“不过……”澄澜小心再抿一小口,这次有经验了,“其实挺好喝的。”
“就像喝一口很会吵架的果汁。”
“这个比喻太准确了。”柚子说。
两个人坐在便利店门口小椅子上,一人一瓶汽水,脚边堆着大小袋子,像占了一个临时据点。
人来人往,从她们身边走过,偶尔多看一眼,也只是当街角的一幕。
——
休息够了,她们往下一站走。
这回不是清单上的必需,而是路过时柚子自己停下的一家店。
“你要买什么?”澄澜问。
玻璃窗里是一排排笔和本子。
“这个。”柚子指着素描本,又看了一整架铅笔和颜料。
店员迎出来:“需要什么类型?”
“普通素描本就行。”柚子说,“再一套HB到6B的铅笔,还有这盒水彩。”
她说话不高,指尖在包装上轻轻摩挲。
“要画东西?”澄澜问。
“试试。”柚子说,“在这边,总不能一直不画。”
她说这句话时,目光有一点发飘。
东西装进袋子时,纸和木头摩擦的声音在她耳边有一种特别的分量。
从文具店出来,再往前几步,是一间小花店。
门口挂着几串风铃,风吹过“叮铃叮铃”。架子上排着小盆栽,颜色从浅到深。
澄澜本来要跟着往前走,忽然停住。
她被某一盆小白花钉在原地。
那是一盆铃兰。
一串串小小的白花从细茎上垂下来,像排着队的小铃铛。每一朵都垂着头,风一吹就轻轻晃,看着像会响,实际上没有。
“喜欢吗?”柚子问。
“好可爱。”澄澜点头,声音都软了一点,“它看起来好像一直在小声响。”
她伸手,又缩回来,怕碰坏。
“我们可以买一盆带回去。”柚子说,“今天是你的第一次出门,就当给今天留个证据。”
“可以吗?”澄澜明显被吓到。
“比多拿一袋柔顺剂安全多了。”柚子说。
店员出来,笑着推荐:“铃兰很好养的,半阴就行。”
“那太适合晾衣区了。”澄澜认真说。
她非常小心地接过花盆,像抱着易碎品。
“那就请你照顾它。”柚子说。
“嗯。”澄澜抱紧,“我会把它养得很干净的。”
——
意外出在最挤的地方。
夕阳往城市那边斜下去,路灯还没完全亮,菜市场正热闹。摊贩的声音叠在一起,买菜的人举着手机拍摊面,空气里都是味道。
柚子提着几袋菜,勉强挤过一堆人。澄澜抱着铃兰,小心护着尾巴,让它贴着裤腿,不去撞人。
“前面好挤。”她小声说,“我感觉自己像被塞进洗衣机第二遍。”
“再坚持一下。”柚子说,“穿过去就好了。”
话刚落,前面一个小孩倒退一步,刚好踩在澄澜脚尖上。
“哎呀!”小孩自己先叫,一屁股坐到地上。
旁边的大人赶紧扶:“怎么了?”
“我、我被尾巴绊了一下。”小孩指着澄澜,“姐姐的尾巴好大!”
周围视线一下都偏了过来。
澄澜整个人当场定格。
她原本压在裤子后面的尾巴,被惊到猛甩一下,布料没挡住,尾尖整个露出来,在空气里画了个漂亮弧线。
“哇——”有人惊呼,“那是……道具吗?”
“也太真了吧。”有人已经掏手机,“这个材质哪儿买的?”
“拍视频发群里!”另一个声音兴奋。
空气里一瞬间被扯成两股:好奇和兴奋。
柚子心跳猛地提起来。
她本能往前一步,半个身位挡在澄澜前面,嘴角挂起尽量自然的笑:
“不好意思,吓到小朋友了。”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拍了拍澄澜袖子,像帮忙整理服装:
“今天在做活动宣传。”
“宣、宣传?”有人重复。
“湖岚庄园的主题巡游。”柚子说,“这次主打‘异种女仆’,尾巴会稍微夸张一点。”
她说话的时候,用眼角余光看大家的脸。
“湖岚庄园?就是山那边那个很漂亮的?”有人接,“刷到过他们广告。”
“就说现在cos越来越高级。”刚掏手机的那位笑,“这尾巴甩一下,我以为是真长出来的。”
“姐姐你怎么做的?”刚才那个小孩已经忘了自己摔跤,眼睛亮晶晶,“我也想要一条。”
“这个要……预约。”柚子硬着头皮,“排队也要排很久哦。”
澄澜还在愣,尾巴在外套下可怜巴巴地抖。
“你可以和她合影。”柚子对小孩说,“但不要拉她尾巴,会疼。”
“好!”小孩立刻站到澄澜旁边。
“来,笑一个。”小孩妈妈举起手机。
柚子悄悄往后退半步,把画面让出去。
她看到澄澜努力挤出一个比公交站时更不抽筋的笑,还自己往里收了收尾巴,免得扫到小孩。
“姐姐好酷。”小孩看着照片,很满意。
“她……挺酷的。”柚子说。
人群的情绪从“惊”慢慢变回“有趣”,再变成“打卡”。有人拍照,有人发朋友圈,有人问“下次活动什么时候还有”。
再过一会儿,新来的人被别的摊位吸引,刚刚这点风波被冲散。
“走吧。”柚子低声。
等挤出最挤那一段,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澄澜才缓过来。
她背靠墙,一手死抓胸口,一手抱紧铃兰,尾巴在布料里发抖。
“我刚刚……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她声音发干。
“没有。”柚子说,“他们只是以为你在做活动。”
“可是他们都在看我。”澄澜说,“我感觉我站在那里,就像有人把所有灯都对着我开。”
“你站得很好。”柚子说,“还护住了铃兰。”
澄澜低头,看看怀里的花盆。
铃兰还安静待在土里,叶子有一点抖,不知道是被挤的,还是被主人的心跳带的。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把整条街都淹了。”她小声说,“不是用水,是用眼泪。”
“那洗衣房明天就不用开门了。”柚子说,“因为你已经帮他们把整条街洗完。”
澄澜被逗笑,眼圈没那么红了。
“谢谢你。”她小声。
“别总跟我说这句。”柚子说,“我只是……站在你这边而已。”
“那也很不一样。”澄澜说。
她抱紧花盆,像从中找勇气:“走吧,还要去下一个地方。”
——
天色从亮白慢慢变成橙色。
采购差不多结束时,她们站在一个不大的广场边。
中央有个矮喷泉,水柱不高,小孩围着水跑。远处有街头艺人拉琴,琴声和叫卖声缠在一起。
“歇一会儿。”柚子看时间,“再不坐下,我肩膀要被这袋面粉压扁。”
她挑了一张边缘的长椅,把大包小包放脚边。
澄澜也坐下来,重重吐出一口气:“今天抱的东西,比我平时抱的衣服还多。”
“你平时抱几篮?”柚子问。
“比这个少一点。”澄澜想了想,“但今天肩膀累得更高兴。”
说完,她自己先脸红了。
“你可以抱着你的花。”柚子说,“那个至少不会掉色。”
“嗯。”澄澜赶紧把铃兰摆好。
柚子从包里摸出刚买的素描本和铅笔。
“要画?”澄澜立刻紧张,“要我挪一点吗?还是坐端正一点?”
“你不用那么端正。”柚子说,“你就坐在这儿。”
她翻到一页空白,把本子放在膝上,铅笔在纸上试画几笔线,找手感。
“画什么?”澄澜小声问。
“画你。”柚子说。
澄澜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画、画我?”
“今天是你第一次出庄园。”柚子说,“我想记下来。”
“可是我……”澄澜想说“我不好看”,又咽回去,“会不会把你的画弄坏。”
“你又不是颜料。”柚子笑,“你坐着就好。”
她抬眼看过去。
澄澜挺得笔直,双手端端正正托着花盆,尾巴在外套底下紧绷,整个人硬得像晒干的毛巾。
“放松一点。”柚子说。
“我、我已经很放松了。”澄澜说。
“你晾衣服的时候这么放松?”柚子问。
“那倒不是……”澄澜想起自己在晾衣区的样子,终于不好意思笑了下,肩膀垮一点。
她抱着花,脚尖悬着,尾巴悄悄从外套底下多伸了一点,被她自己踩住一截。
柚子开始画。
铅笔在纸上轻轻划过,先是长椅轮廓,再是人的姿势:膝盖的弧度,抱花的手,帽檐下那一点脸。
她刻意不给细节太多时间——不去刻每根睫毛,也不去抠每片花瓣,只画光的方向和影子的块。
刚开始,她的手还是有点抖。脑子里闪过以前的画:纸面鼓起来,线条自己伸出去,画出来的东西从纸上爬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把那段记忆压下去。
“只在这里。”她在心里说,“只在纸上。”
夕阳从侧面打过来,长椅和人的影子被拉长。她把那道影子也画进纸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里的节奏终于稳下来。
最后一笔落下,她把铅笔抬开。
纸面安静。
没有哪一块鼓起来,也没有什么要往外钻。画上的澄澜只是坐在那里,抱着铃兰,身后是一块简化过的喷泉和几团模糊的人影。
“好了。”她轻声。
“我、我可以看吗?”澄澜问。
“可以。”柚子把本子转过去。
澄澜凑近。
画里的自己,比她想象的“更像一个人”。
帽子还戴着,眼镜是一道淡淡的框。线条不多,却把那点局促和小心画出来了。铃兰被画得很清楚。
“这真的是我吗?”她难以置信。
“你以为是谁?”柚子说。
“我以为你会画那种……会从纸里跳出来的东西。”澄澜说,“把整个广场弄乱。”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柚子无语。
但她知道,这次什么都没跑出来,这件事本身就很重要。
她在庄园之外画下一个“现在”,而这个现在老老实实待在纸上。
她心里忽然松了一点。
“那个……”她翻到纸的一角,“我想试个东西。”
“什、什么?”澄澜立刻绷紧。
“你别动。”柚子说。
她在画纸角落画了一朵小花——不是铃兰,是随手想的四瓣小花,瘦茎,两片叶。
画完,她盯着那朵花看了会儿。
“只要这朵。”她在心里说,“只要它,不要别的。”
她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几根线。
她画完那朵小花,停了一下。
她用指尖按住那一小团线条的边缘,像捏住一张贴纸。
轻轻一提。
那朵花连着线条一起从纸面里“起”了出来,纸上只剩一个浅浅的白痕。她手里是一朵很薄的小花,形状和刚才画的一样。
她把指尖的力道收稳,真正捏住它。
花瓣的颜色从铅笔灰慢慢变白,花茎泛出一点绿,变得有了点重量。
“这、这……”澄澜嘴巴张大。
“这个,送你。”柚子弯腰,小心连着一点泥把花捧起来,放到她掌心。
“你不是已经送我一盆铃兰了吗?”澄澜傻傻看着,“这个也是……买的?”
“这个是画出来的。”柚子说,“今天才长,在这里。”
她没多解释。
澄澜只是把那朵小花捧紧,眼睛一点点亮起来:“那……我也可以把今天记住了。”
风从广场吹过来,带走喷泉边小孩的笑声,热气也散了一点。
她们一前一后坐在长椅上,一个抱花,一个拿画,像两个刚通关,停在存档点休息的玩家。
——
回程的大巴比来时安静。
太阳已经落到山背后,只剩一圈橙红贴在山脊上。
车里零星坐着几位镇上的人。窗外景色在玻璃上反着光,一会街灯,一会树影。
柚子和澄澜坐在靠窗的座位。
东西放在行李架上,铃兰放在脚边。那朵小花被澄澜插在帽檐上,在她视线略上一点的位置晃。
“今天……”过了很久,澄澜开口,“真的像做梦。”
“是吗。”柚子说。
“以前我洗衣服的时候,老想象外面什么样。”澄澜说,“我会把晾衣绳当路牌,把床单当云,把水槽当湖。”
“但那些都是我自己编的。”她用指尖碰了一下帽檐上的花,“现在有一些是真的了。”
车轮压过路面一个小坑,轻轻一颠。
“如果这是梦呢?”柚子随口问,“你愿意醒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一下——这句话在洗礼堂里听过一次,现在又从她嘴里出来。
澄澜沉默了一会儿。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顺着窗外往下看山脚下的水光:“如果是跟你一起的梦……”
她的声音很轻,“我希望醒了还能记得。”
车里有人打盹,头一点一点磕在玻璃上,又被震醒。
“那……”澄澜抬起头,鼓起一点勇气,“你觉得,今天,你算是我的……朋友吗?”
她问这句话时,手指在膝盖上抓了一下,像抓一条看不见的安全带。
柚子愣了愣。
脑子里闪过这几天:温室里被扶住的手腕、后厨记表、晾衣区帮忙、洗礼堂后排并排坐。
“当然。”她说,“不然你以为,我陪谁去扛面粉。”
澄澜愣两秒,整个人软下来靠在椅背上,尾巴在外套底下悄悄弯成一个圈。
“那我也要努力当一个……不会拖后腿的朋友。”她小声说。
“你已经很会拖桶了。”柚子提醒。
“那我以后只拖桶,不拖你。”澄澜认真保证。
车里响起一阵小小的笑——不知是她们笑了,还是旁边大叔梦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山路一圈圈往上盘。窗外的灯少了,星亮了一点。
——
夜里的湖岚庄园,比白天安静。
长廊的壁灯一盏一盏亮着,地上拉出一段一段黄色光带。远处偶尔传来厨房收拾完最后一批餐具的声音,很快又没了。
柚子洗完澡,头发还带潮气。
她正想扎起头发倒床上,刚把毛巾搭回去,就听见门上轻轻的三下敲击。
不是早上那种“工作节奏”,更像有人用指关节小心敲,怕吵醒谁。
“谁?”她走过去,在门上回敲一下。
“……我。”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可以、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澄澜。
柚子打开门。
走廊灯光把对方轮廓勾出来——她已经换回庄园制服,帽子和那件“假装人类”的外套不见了,只剩一件被她穿得有点皱的工作裙。头发还略湿,尾巴理直气壮地在身后晃。
她手里捧着那盆铃兰,盆边挂着两滴水。
“这么晚了,有事?”柚子侧身让开,又想到走廊可能有人,“要不在外面说?”
“不、不用。”澄澜赶紧摆手,“是……我想请你去一个地方。”
她顿一下,显然有点紧张:“不会很久。就一小会儿。”
“现在?”柚子看了一眼窗外黑透的天空。
“现在比较好。”澄澜说,“人少。”
她抱紧花盆,像抱着护身符。
柚子想了想,拿起外套披上:“好。”
她轻轻带上门,两人一起沿走廊往楼下走。
夜里的楼梯间很空,只有脚步在地毯上发出轻微摩擦声。
“我们去哪儿?”柚子问。
“洗礼堂。”澄澜说。
“晚上也能去?”柚子有点意外,“不会打扰谁吗?”
“今天是礼拜日。”澄澜说,“白天有正式礼拜,晚上堂里只开一圈小灯。”
“牧师他们走了。”她补一句,“这里只有我们。”
她说话时,声音在石墙之间轻轻回响,又被夜色吃掉。
——
洗礼堂的门果然没锁。
澄澜推门很轻,门板只发出一点低哑的响。
堂里比白天暗很多。
头顶八边形天窗只剩一点淡月光。墙上的几盏壁灯和洗礼盆旁的几支蜡烛提供了主要光源,火焰微微晃,打在石上,铺出几块亮。
石板地中间的八角纹还在,只是边缘金属线在这种光下不那么晃眼,像一条伏着不动的线。
银制洗礼杯放在盆边的石台上,杯壁在烛光里反一点柔亮。
空气里带一点凉,混着石头和蜡的味道。
“晚上这里真安静。”柚子压低声音。
“白天太吵了。”澄澜说,“我每次打扫,都觉得地板上有很多声音没散干净。”
她走到洗礼盆旁,把铃兰轻轻放在石台角落。
小小的白花在烛光里显得更柔和,像真的要响。
“你今天给了我很多第一次。”澄澜转过身,看着她,“第一次出庄园,第一次坐那么远的车,第一次喝会打架的饮料,第一次被那么多人拍照……”
“还有第一次,有人特地给我画画。”
她说这句时,耳边的鳞片在火光里闪了一下。
“所以我想……”她有点笨拙地拿起银杯,“也给你一个。虽然不算正式。”
“真正的洗礼是牧师的工作。”她说,“我只能给你一个……我们的仪式。”
说到“我们的”时,她声音抬了一点。
她认真舀了一杯水。
水沿着杯壁摇晃,微微溢一点,滴回盆里,“叮”地一声。
“手。”澄澜看向柚子。
柚子犹豫一瞬,把右手伸过去,掌心向上。
水从杯里缓缓倒下,先落在指节上,凉,再滑到手背和手腕。不多,却足够打湿。
“从今天起——”澄澜像在念,又像现场编,“你要是想回来,湖岚永远给你留一张椅子。”
她自己先笑了一下:“是我负责晾干的那种椅子。”
又舀一点水,点在她额头上。
“就算你不在这块石板上绕一圈,你也是我承认的‘庄园的人’之一。”
她眼神很认真,一点不像开玩笑。
水顺着鼻梁往下滑。柚子吸了一口带潮气的空气,喉咙里有东西堵了一下。
“谢谢。”她说。
“你也是。”澄澜说。
她把杯子递给柚子:“轮到你。”
“轮到我?”柚子接过杯,“我也要说点什么吗?”
“你想说什么就说。”澄澜往后退半步,“就当交换。”
柚子看着杯里的水,又看洗礼盆。
她舀了一点,握杯的手略不自然——她没做过这种事,只能照刚才的样。
“那……”她看着澄澜,“从今天起,如果你哪天想出去走走,不一定要等谁给你发纸条。”
“你可以直接来敲我门。”
说完,她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傻,脸微微发热。
“我会记住的。”澄澜说。
她正要抬手接那滴水,忽然像想到什么,指尖在衣领上顿了一下。
“在你给我之前……”她抿了抿唇,“我想先让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柚子下意识问。
澄澜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下,又挪开。
“其实一开始,我没想瞒你这么久。”她说,“只是大家都习惯不说。”
“今天……外面的那圈太好玩了。我不想装作自己和你们一模一样。”
她说着,伸手去拉自己衣领。
——
她的手扣着布,动作很慢,像在给谁留最后一点反悔时间。
衣领一点点被往下拉,从锁骨,一直拉到胸口,再往下到腰。
她背过身,面向洗礼盆。
烛光打在她背上,那片皮肤线条很浅,很干净。
银杯从柚子指间滑落。
在空中翻了一下,水撒出一半。
“当——”
杯底砸在石板上,清脆而响。
水洇开,从台阶边缘慢慢流下来一滴,
像一滴泪。
澄澜的背影在这一声里微微一颤。
——
她的衣领已经被拉了下去。
后颈和肩胛上缘的皮肤完全暴露在光里,线条干净。
左肩胛骨靠上一小块地方,不比拇指指甲大,两个字母清清楚楚:
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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