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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的预兆
43.
寒假在几声稀稀落落的年节鞭炮声中,悄然走到了尾声。新学期的开始,并未驱散北城冬日尾声的湿冷,反而因为即将到来的升学压力,给校园蒙上了一层更深的、沉闷的灰色。
周屿和许燃的关系,在经历了跨年夜那场无声的惊雷后,进入了一种更加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他们依旧共享着顶楼的秘密,依旧在车库改造的“画室”里消磨课余时光,依旧“顺路”走过那条长长的巷子。周屿依旧会把自己的零食分给许燃,许燃也依旧会偷偷在周屿的课本里夹上一张画着阳光或星空的便签。
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许燃变得更加努力。他像是要将所有不安和未曾言明的情感,都倾注到画笔和书本里。他的画作色彩愈发大胆鲜明,笔触间充满了以前未曾有过的、挣脱束缚的力量。他的成绩也在稳步提升,虽然依旧不算顶尖,但那种专注和进步,连老师都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他开始尝试挺直脊背走路,尽管在遇到王皓那伙人时,身体还是会下意识地僵硬,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立刻低下头,而是会强迫自己迎上对方的目光,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他在学着变得勇敢,为了不辜负周屿那句“你值得所有的好”,也为了……或许有一天,能真正地、平等地站在周屿身边。
周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他看着许燃眼底那簇越来越明亮的火焰,既骄傲,又隐隐感到一种不安。他像守护着一株精心培育的幼苗,既欣喜于它的茁壮成长,又害怕它过于耀眼,会引来风雨,或者……最终会离开他赖以生存的土壤。
他发现自己对许燃的占有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强烈。他会不自觉地留意每一个投向许燃的目光,会因为许燃偶尔和美术班其他同学多说几句话而感到莫名的烦躁。他开始贪婪地收集着关于许燃的一切——他用过的铅笔头,他随手涂鸦的草稿纸,他落在自己这里的、带着淡淡松节油味道的橡皮……
这种隐秘的、近乎偏执的收集癖,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他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早已失控地疯长,盘根错节,深入骨髓。
44.
真正的阴影,是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三下午,悄然降临的。
那天,周屿被父亲一个紧急电话叫回了家。不是往常那种充满火药味的训斥,电话那头父亲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压抑的兴奋。
周屿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推开家门,客厅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父亲难得没有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而是衣冠楚楚地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母亲则坐在一旁,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躲闪,不敢与周屿对视。
“回来了?”父亲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意气风发的笑容,这笑容让周屿感到陌生而刺眼,“坐。”
周屿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文件,隐约看到了“股权转让”、“南城分公司”、“总部调令”之类的字眼。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父亲身体前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布意味,“公司在南城的业务拓展非常顺利,总部决定,由我全权负责华南区的业务,兼任南城分公司的总经理。”
周屿的心猛地一沉。南城……离这里几乎横跨了整个国家。
父亲没有注意到他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兴致勃勃地说:“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这是我们家族事业迈出的关键一步!那边的资源和平台,远不是这个小地方能比的。对你的未来……”
“所以呢?”周屿打断他,声音干涩。
父亲皱了皱眉,似乎不满他的打断,但还是继续说道:“所以?所以我们全家都要搬过去!手续已经在办了,最晚下个月底,我们必须抵达南城。你的转学手续,我也会尽快让人处理好,南城一中,省重点,比你现在的学校强多了……”
后面的话,周屿已经听不清了。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炸开,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结了他的呼吸。
搬家?
转学?
南城?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麻木的剧痛。
他要走了。
离开这里。
离开……许燃。
这个认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绪。他想起顶楼的风,想起车库的灯光,想起许燃低头画画时微蹙的眉头,想起他偶尔看向自己时、那双清澈眼睛里细碎的星光,想起跨年夜烟花下,他那句被淹没在喧嚣里的、或许只是自己幻听的微弱声音……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小屿?你在听吗?”母亲担忧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窒息感中拉回些许。
周屿抬起头,看向父亲那张写满野心和掌控欲的脸,又看向母亲那带着愧疚和无奈的眼神。他想质问,想反抗,想嘶吼着说不。
但他知道,没用。
在这个家里,父亲的意志就是法律。他的感受,他的想法,他刚刚萌芽的、不容于世的感情……在父亲宏大的事业蓝图面前,渺小得不堪一击。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不能在这里失态,不能让他们看出任何端倪。
“……知道了。”他听到自己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麻木的声音回答。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再看父母一眼,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周屿才允许自己卸下所有伪装。他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窗外,是城市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的景象,温暖而虚假。
而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已然天翻地覆。
45.
接下来的几天,周屿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他依旧按时上学,依旧和许燃一起去顶楼,去车库,依旧“顺路”送他回家。但他变得异常沉默,眼神时常放空,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阴郁。
许燃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周屿,”在一次顶楼看日落时,许燃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很累?还是……家里有什么事?”
周屿正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影出神,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转过头,对上许燃那双写满担忧的清澈眼眸,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想把那沉重的、令人绝望的消息告诉他。
但他不能。
他看到了许燃眼底那簇因为他而逐渐点燃、越烧越旺的火焰,看到了他努力挺直的脊背和眼中越来越多的光彩。他怎么能亲手将这簇火焰浇灭?怎么能告诉他,你刚刚变得勇敢一点,我就要离开了?
他不能承受许燃眼中可能出现的失望、难过,或者……更甚的,被抛弃的痛苦。
他扯出一个极其艰难的笑容,抬手揉了揉许燃的头发,动作却失去了往日的自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留恋。
“没事,”他听到自己用轻松的语气说,声音却有些发飘,“可能就是……快高三了,压力有点大。”
这个借口拙劣而敷衍。
许燃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他能感觉到周屿笑容里的勉强,能感觉到他周身笼罩着的那层厚重的、化不开的低气压。这绝不仅仅是学业压力那么简单。
但他没有追问。他知道周屿有自己的骄傲和不愿示人的伤口,就像他自己一样。他只是默默地,往周屿身边靠近了一点点,然后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周屿放在护栏上、紧握成拳的手。
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周屿猛地一颤,他几乎要反手握住那只手,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留住什么。
但他最终没有动。只是任由那冰凉的指尖,在自己手背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然后像受惊的蝴蝶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嗯,”许燃低下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那……别太累。”
周屿看着许燃低垂的、泛着柔光的发顶,和他那只悄悄缩回去的手,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这点细微的温暖烫了一下,升起一丝微弱却尖锐的痛楚。
他多想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停留在顶楼的风里。
停留在许燃身边。
46.
离别的倒计时,在周屿沉默的煎熬和许燃隐约的不安中,无情地推进。
周屿开始变得有些反常。
他会突然看着许燃出神,目光深邃而复杂,里面翻涌着许燃看不懂的、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像是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他给许燃买东西的次数变得频繁,不再只是零食,还有更厚的画纸,更全的颜料,甚至是一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保暖性极好的新羽绒服。
“顺手买的。”
“穿着,别冻着。”
“以后……记得对自己好一点。”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不容拒绝的强势,但许燃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近乎嘱托的意味。
许燃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拒绝那件昂贵的羽绒服,却被周屿近乎强硬地塞进怀里。
“让你拿着就拿着!”周屿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焦躁和不耐烦。
许燃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吓到了,抱着那件羽绒服,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红。
周屿看着他那副受了惊吓的样子,猛地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懊悔。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暴戾和无力感,声音沙哑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凶你。”
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揉揉许燃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却颓然地放下。
许燃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挣扎,心里的疑问和恐慌达到了顶点。他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那件羽绒服收好,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屿,试图从他细微的举动中,拼凑出真相的碎片。
他发现周屿开始频繁地看手机,有时会对着屏幕发呆,眉头紧锁;发现他偶尔会望着教室窗外某个方向出神,眼神空洞而遥远;发现他书包里似乎多了些不属于学生身份的文件资料……
一切迹象都指向一个许燃不愿相信、也不敢去深想的可能性。
47.
最终的审判,在一个春雨淅沥的傍晚,降临了。
那天,周屿没有像往常一样和许燃去车库或者顶楼。他撑着那把黑色的雨伞,和许燃并肩走在回巷子的路上,气氛异常沉闷,只有雨点敲打伞面的单调声响。
走到巷口,周屿停下了脚步。
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丝在路灯下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潮湿而冰冷的氛围里。
许燃的心,随着周屿脚步的停顿,猛地悬到了嗓子眼。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有什么他害怕听到的话,即将被宣判。
周屿转过身,面对着许燃。伞下的空间逼仄而安静,他能清晰地看到许燃被雨水汽濡湿的睫毛,和他眼中那清晰映着的、自己的倒影。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几次张口,都无法发出声音。他看着许燃那双清澈的、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眼睛,只觉得那把无形的刀,正在自己的心脏上来回切割,痛不欲生。
“许燃,”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像他自己的,“我……可能要走了。”
雨声哗哗,将他的声音衬得有些模糊。
许燃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虽然他早有预感,但当这句话真的从周屿口中说出来时,他还是觉得像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走?”他听到自己发出一个干涩的、破碎的音节,“去……哪里?”
“南城。”周屿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父亲……工作调动。全家……都要搬过去。”
他看着许燃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和那双骤然空洞下去的眼睛,心脏疼得几乎要碎裂。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住那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影。
许燃却猛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他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重击。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冰冷而窒息。
过了很久,久到周屿以为许燃不会再开口时,他才听到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声音从围巾下传来:
“……什么时候?”
“……下个月底。”周屿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许燃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他用力地抱着怀里的画具盒,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原来,那些反常,那些嘱托,那些他看不懂的复杂眼神……都是为了这一刻。
他要走了。
像一场骤然降临的暴风雨,打碎了他刚刚拥有的一点温暖和光亮,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去。
“许燃,”周屿看着他这副样子,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上前一步,不顾他的躲避,用力抓住他冰凉的手腕,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你……你好好画画,好好考试,好好……照顾自己。等我……等我安顿好,我会……”
我会什么?
会回来看你?
会接你过去?
这些承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自己都不知道,去了那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被父亲更加严密地掌控之后,他还能不能守住什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眼底翻涌的、无法诉说的痛苦。
许燃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周屿痛苦而挣扎的脸,看着他那双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骨节分明的手,心里那场海啸终于缓缓平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芜。
他知道了。
离别,已成定局。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腕从周屿的手中抽了出来。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然后,他对着周屿,极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颤抖的笑容。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周屿的心上。
说完,他不再看周屿,抱着他的画具盒,转身,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密集的、冰冷的雨幕中,没有再回头。
周屿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许燃手腕冰凉的触感。他看着那个单薄的、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雨巷深处,手中的黑伞无力地垂下,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但他却毫无知觉。
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
冷风夹杂着雨丝,呼啸着灌进去,冻彻骨髓。
离别的预兆,终成现实。
他们的故事,似乎刚刚开始,就要被迫仓促地写下……未完待续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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