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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15:
季之唯听到笑声。
轻松快活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低头去看,他手上拿着一杆喜秤,细铁杆上绑着红结,铁杆制样粗糙,细看荒凉寒酸,又透着一股难以无视的喜气。
再仔细分辨,那藏不住欢喜的笑声竟来自他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开心的笑?
因他在娶亲?
因他眼前坐着的手脚局促身子小小一团细弱柳枝般的新娘?
他自己是曾娶过妻,可那日他并未去拜堂,也没去挑新娘的喜帕。
再者娶亲不过是利益交换,抑或维护声名,有什么值得喜悦开怀?
他在做梦?
季之唯心生迟疑与茫然,行动上则挑开喜帕。
笑声中,那帕子摇晃着流苏穗子淌过眼帘,点了胭脂春色的小郎露出一张紧张俏脸。
眼含星光,仰头艾慕地盈盈望,向他期待唤来:
“相公?”
一瞬,铺天盖地的喜悦冲来。
接着是泄洪般破闸而出的回忆。
季之唯不受控地与小郎相视对笑,可不过瞬间,那仿佛捏着他心脏的小郎便随着扭曲的周遭幻像般崩裂了。
眼前一片空茫茫。
天空簌簌落落向下落着大片大片的雪花。
一口气从口中呼出,在空中化为白蒙蒙的雾气,季之唯再次看到自己,浑身湿透的趴伏在小郎的背上。
冷水沿着他的身体向小郎身上流,小郎本就被重量压得东倒西歪的身体越发的颤抖晃动。
他一度跪倒在砂砾地面,又用那磨出血痕的手掌心抓紧季之唯的手臂,摇摇摆摆站起来。
很重吧?
一定很冷很冷。
季之唯还记得这一日,灶房干草堆里,团云的手掌心温热滚烫,像雪原里吊命的一束光,在浑身刺骨的疼痛里攀住了他。
他跟着走,听见沉睡的自己在濒死之际喃喃低语着什么,小郎带着哭腔焦急地贴耳上来:“你说什么?你是在喊爹娘吗?”
他怎么会喊爹娘呢?
季之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娘是亲娘,爹是亲爹,他是十分金贵的嫡子。
可他的爹娘并非爱侣,一家人的餐桌上永远是沉默的,寂静阴沉,仿佛死地。
父亲喜欢教他经义,教他修身齐家,但自己纳了七八房妾室,庶子女多到自己也认不得;教他忠君爱国,却对朝政策论针砭不满,每每愤懑大书特书。
娘亲喜欢授他规矩,要他和善为人,可会当着众人的面以烧红的簪子无故烙坏妾室眼珠,打死小厮;喜欢教他兄友弟恭,又不喜他和兄长分享东西,时常疑他聪慧超过兄长会由此滋生不甘以至兄弟阋墙。
如此表里不一,也无妨,至少以该有的姿态给他父母之爱。
这也不成。父亲爱庶子胜过嫡子,母亲爱权力胜过一切,想要儿子带来的荣与利,但并不喜欢育儿,也不渴求孩子的孺慕与亲昵。
年纪小时,他常向父母索求拥抱,几次得不到满足之后,也慢慢地不再要了。
他实有个早熟早慧的好处,不怪母亲提防,约莫八岁上在后院单独分了房,便已摸清了这个家是什么样的家,自己又该有个什么样子。
果然,当他声音吐得清了,不是爹娘一类字。
他只说不想死,又说自己一无其他。
那算什么一无其他,他拥有的东西太多了,这样尚且叫苦简直贪婪无度。
可小郎真信了他,他还无动静,小郎已抚着他的头落下大颗的眼泪。
“你也没有爹娘吗?”
小郎哭着说:“我也没有爹娘。”
其实小郎是有爹娘的,因为不久小郎想要拿盐巴给他搓身取暖,马上就来了一对健壮夫妻狠狠给了他两个嘴巴。
那个夜晚,小郎含着泪水,顶着红肿的面庞,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了他。
他们肉挨着肉,一块儿瑟瑟发抖。
他最终没有死。
小郎守了他一整夜,领回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他。
之后的日子,如洪流滚滚眼前过。
季之唯曾冰封忘却的、相隔整整两年时光的旧日,尽数在梦中奔涌而来。
他在偏院荒芜的地界上住了下来,和小郎一起。
穷得简直叮当响,真正的一件衣服反复穿,冬日里能燃起黑炭,两个人都要心满意足的高兴一阵。
季之唯从未度过这样的困苦日子,现在回头看,也还是觉得苦,可他实在像在做梦,完全关闭了曾经的过往,短暂做了一回另一个人。
他的心中没有怨恨,没有嫉妒,没有不甘,没有束缚,没有规矩。
他的眼不看高位,不看功名,不看权柄,只看湛蓝的天,看眼前的饭,看团云。
团云呢,实在好,热腾腾的一颗心,无暇似的水晶人。
“如果以后能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就好了,我会擂好院墙,围上篱笆,养一些鸡鸭,然后再弄一个大大的厨房,备上满满的米缸,每天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去做饭,再不受人打骂,想吃多少就做多少。”
小郎在春日的山坡上,悄悄和他说。
季之唯看他的眼睛,问:“这要多少钱?”
“二十两。”
“那现在还差多少?”
“二十二两?”
“你小松鼠似的存钱,怎么还倒欠二两。”
季之唯惊讶,可转瞬,他便清楚小郎小半生的钱都到了何处。
在季之唯的身体里,在他喝的每一口药、每一粒米里。
他们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可团云有什么东西都紧着他,明明自己也缺,却都先填补给他。
小郎给了他太多的关切关注关爱。
小郎看着他,双眼清澈而温柔,装着一方开阔的水与天,再大的愁苦,在此也能化为云烟。
而他看着小郎,看到一朵白昙,生在穷山恶水里,长在污沼淤泥中。
每一颗名贵珠子在被送上贵人头冠之前都曾沉睡在河滩蚌肉里,他知晓自己有多幸运,才能抢在所有人前头先发现了他。
那时的季之唯,是有资格谈真心和情爱的,他敢对天说,对任何一尊神明讲:他爱团云,发自内心。
他尚且没有记忆,已察觉团云正是他人生魂灵的缺口。
他在县衙备了自己的案,头回领到工钱的那一天,便急切地捧着铜钱找小郎求婚。
小郎早在坚决要救他性命的那天就被父母弟弟扫地出门,靠着拼死辛劳才寻得一处栖身地,他已经一无所依,却并没有立即松口,几度询问季之唯:
“你真的要娶我吗?”
“你识得字,能出去教书,即便想不起出身,来日一定也有前途。你还生得这般好,而我只是一个睁眼瞎子般的小郎……”
季之唯郑重将他打断:“我只要你。”
“可是。”
小郎说:“我这样贱。”
季之唯抱住小郎,鼻头泛酸,为小郎积年累月遭受的轻视和委屈。
那一刻,他心痛更胜小郎自身:“若没有你,哪有他们的今天?都是些忘恩负义肮脏自利之徒。”
“你一点都不低贱,你在我心中,贵不可挡,我能娶你为妻,都算怀璧有罪。”
“小郎,你陷在泥里,旁人看你是泥,可我看你在天上,你是天上的云团,都怪原来的名字不好……”
整整十五年,小郎只得一个称呼,他的爹娘叫他小贱货。
季之唯抓住小郎的手,问:“团云——从此以后,你就叫团云好不好?我们结为夫妻,我来守你一生,再也不许任何人轻你贱你。”
“我对天发誓。”
小郎许久无话,半晌,落下泪来。
几日后他们成了亲。
简单的婚礼,没有婚宴,李阿婆送了两颗红鸡蛋,他们两个分着吃了,吃完交杯发誓,从此互珍互爱,绝不相负。
团云,团云。
这名字还是他起的。
季之唯猛然睁开眼睛,一口凉气顺入喉管,他的眼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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