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予沉锚

　　那场仓促的逃离和干巴巴的“不习惯”，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原本流畅的关系里。于怀能清晰地感觉到，柏然在他周围竖起了一层看不见的、小心翼翼的屏障。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拍他的肩膀，揽他的手臂，甚至靠过来看他的笔记时，也会刻意保持一点距离。
　　柏然依旧是热情的，笑容依旧灿烂，会和前后座嬉笑打闹，会在于怀解出难题时由衷地说“厉害”，但那种曾经自然流淌的亲昵感，被一种克制的礼貌所取代。这种变化细微得旁人难以察觉，却像不断调紧的琴弦，在于怀的心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嗡鸣。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那过激的反应，后悔用冷漠刺伤了柏然那颗毫无防备的心。他贪恋之前那种被柏然理所当然地纳入其领地的感觉，贪恋那份带着莽撞温度的靠近。可现在，那份温暖因为他自己的原因，退潮了。
　　这种认知让于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他试图找回之前的相处模式，却发现自己笨拙得可笑。当柏然又一次将物理作业推过来问他时，他讲解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详细耐心，甚至主动延伸了几个相关的知识点，目光却始终不敢与柏然对视，生怕泄露了眼底那点不该有的慌乱和……渴望。
　　柏然听得认真，偶尔点头，末了，说一句：“谢了，于老师。”语气是熟悉的，但那个称呼，此刻听来却带着一丝刻意的、划清界限的意味。
　　于怀的心沉了沉。
　　这种诡异的、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状态持续了几天。直到周五，班主任李老师宣布了一个消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校园文化祭，每个班级需要准备一个集体节目。
　　“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畅所欲言。”李老师环视教室。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话剧、合唱、乐器演奏、舞蹈……各种提议层出不穷，讨论得热火朝天。
　　“咱们班不是有现成的人才吗？”文艺委员忽然提高声音，目光转向于怀和柏然的方向，“于怀钢琴弹得那么好，柏然这次美术大赛又拿了奖，画画那么厉害！不如我们出一个音乐与绘画结合的节目？比如，于怀弹奏背景音乐，柏然在现场进行即兴绘画创作？主题可以围绕……嗯，青春或者梦想之类的？”
　　这个提议新颖而大胆，立刻赢得了不少同学的附和。
　　“这个主意好！”
　　“哇！感觉会超酷的！”
　　“强强联合2.0版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于怀和柏然身上。柏然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被这个想法点燃，眼睛亮了起来，跃跃欲试地看向于怀。于怀则完全僵住了。和柏然一起表演？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在台上弹琴，一个在台下作画，看似各自独立，却又因同一主题而紧密相连……这场景光是想一想，就让他心跳失速，指尖发麻。
　　“于怀，柏然，你们觉得怎么样？”李老师也投来鼓励的目光。
　　柏然率先表态，带着他特有的爽快和一点小兴奋：“我没问题！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压力给到了于怀这边。他感觉到柏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询问，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应该拒绝的。这太越界了，太容易让他失控了。他习惯的是隐藏在秩序和优秀之后，而不是站在台前，将自己的情感（尤其是与柏然相关的那部分）暴露在聚光灯下。
　　可是，当他抬眼，对上柏然那双因为期待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时，拒绝的话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他看到了那里面细微的、因为之前几天疏离而残留的小心翼翼，也看到了被这个创意点燃的热情火花。
　　他不想再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因为自己而黯淡下去。
　　“……好。”一个单音节的字，几乎耗尽了于怀所有的力气。他垂下眼睑，避开柏然瞬间变得惊喜的目光，也避开了周围同学兴奋的注视。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太好了！”文艺委员欢呼一声，“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于怀，柏然，节目策划和排练就交给你们自己协调了！”
　　下课铃响，同学们陆续离开。柏然凑到于怀身边，语气是这几天来罕见的轻快和贴近：“喂，于怀，你想弹什么曲子？我们得找个时间商量一下画什么，还有怎么配合节奏……”
　　他的气息拂过于怀的耳廓，带着温热。于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躲开。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柏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需要想想曲目。你……对主题有什么想法？”
　　“青春？梦想？感觉有点空。”柏然摸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眉头微微蹙着，那专注的神情让于怀有些移不开眼。“不如……画‘遇见’怎么样？”柏然忽然眼睛一亮，“遇见不同的风景，遇见……重要的人。”他说后面那句话时，声音稍微低了一些，目光快速地扫过于怀的脸。
　　“遇见……”于怀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遇见柏然，无疑是他平淡规整的青春里，最意想不到，也是最……重要的风景。
　　“嗯！就‘遇见’！”柏然似乎很满意这个主题，笑容重新变得灿烂，“曲子你定，我相信你的品味！画画的部分交给我，保证不给你拖后腿！”他又恢复了那种理所当然的、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的语气。
　　于怀看着他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心里那根紧绷了好几天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他轻轻点了点头：“好。”
　　为了准备节目，他们不可避免地需要更多的独处时间。放学后，两人留在了空无一人的教室。夕阳透过窗户，将课桌染成暖橙色。于怀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着几张他挑选出来的钢琴曲谱。柏然则拖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速写本和笔，身体不自觉地倾向于怀这边，研究着曲谱上的音符和标记。
　　“这首……会不会太舒缓了？”柏然指着其中一首古典乐曲的谱子。
　　“这首节奏变化比较多，可能更适合你作画时的情绪起伏。”于怀指着另一首，耐心地解释着乐章之间的情感变化。
　　他们靠得很近，手臂几乎挨着手臂。于怀能清晰地闻到柏然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阳光的味道，混合着铅笔的木屑气息。这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属于柏然的气息，霸道地充斥在他的呼吸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快，握着曲谱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他没有挪开。
　　他甚至……贪恋这份靠近。
　　“那就这首！”柏然拍板决定，抬起头，笑容在近距离下显得极具冲击力，“于怀，你懂的真多。”
　　他的夸奖直白而热烈，毫不掩饰其中的钦佩。于怀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他仓促地移开目光，推了推眼镜，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只是……平时听得比较多。”
　　“那我开始构思画面了！”柏然得到确定曲目后，立刻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拿起笔在速写本上飞快地勾勒起来。他画画时非常专注，嘴唇微微抿着，偶尔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敲击桌面，或者因为某个线条不满意而小声嘟囔。
　　于怀没有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却无法从柏然的侧脸上移开。夕阳的金光勾勒着他微卷的发梢、挺直的鼻梁和专注时微蹙的眉头。那双平日里总是盛满笑意和活力的眼睛，此刻沉淀下来，闪烁着创作时独有的、迷人的光芒。
　　于怀看着看着，竟有些痴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而汹涌的情感，像温热的潮水，漫过心防，将他彻底淹没。他清楚地知道，这份悸动，早已超出了对同桌的欣赏或对朋友的在意。
　　就在这时，柏然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他无意识地转过头，像是要寻求意见般，目光直直地撞进了于怀未来得及收回的、过于专注和……温柔的凝视里。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于怀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获，慌得立刻想要移开视线。但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只能怔怔地回望着柏然。
　　柏然也愣住了。他看着于怀，那双总是清澈坦荡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清晰的困惑，以及一丝……被那复杂目光所触动的、细微的震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逐渐变得清晰的呼吸声。夕阳的光线在他们之间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而暧昧的张力，仿佛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于怀能看到柏然瞳孔中自己的倒影，能看到他微微放大的瞳孔，以及那逐渐染上绯色的耳廓。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灼烧他的神经。
　　最终，是柏然先眨了一下眼睛，有些仓促地避开了对视，低下头，假装去看自己的画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慌乱：“……那个，我这里，好像画得不太对……”
　　于怀也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转开脸，胸腔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感到脸上火烧火燎，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红。
　　“哪里……不对？”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就……这里的光影……”柏然指着画稿，手指似乎也有些微颤。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刚才那短暂却石破天惊的对视，仿佛那只是一个共同的幻觉。但他们之间流动的空气，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平静。一种隐秘的、躁动不安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窜动，每一次不经意的眼神交汇，每一次手臂轻微的碰触，都会激起一阵微小的、令人心悸的战栗。
　　排练结束时，天色已暗。两人沉默地收拾好东西，并肩走出教学楼。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股无形的、滚烫的氛围。
　　在岔路口，柏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道别。他停下脚步，看着于怀，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却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于怀……明天，还排练吗？”
　　于怀的心猛地一软。他听出了柏然语气里那份不确定，那份害怕再次被推开的忐忑。他抬起头，望向柏然在夜色中依旧明亮的眼睛，第一次，没有躲闪，没有回避。
　　“嗯。”他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柔软的肯定，“明天见。”
　　柏然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明天见！”
　　看着柏然骑车远去的背影，于怀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夜晚的凉意渗透进皮肤，却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片被点燃的燎原之火。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土，就再也无法回头了。而那场名为“遇见”的演出，或许，将不仅仅是一场表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