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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10
回到萨拉曼已近半月,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时间在写稿、发稿、整理素材和等待中缓慢流淌。
麦德拉东郊的那场霍乱,最终被牢牢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未曾波及其他地区。
消息传来时,秦淮月正和韩枫整理专访的最终稿。
他们对温言的那次专访,已被总社列为重点稿件,不日便将发布。
然而,报道传回萨拉曼,只惊起零星回响,便复归于沉寂。战局像一潭死水,僵持的战线像一道丑陋的疤痕,横亘在国土之上,底下是无数被遗忘的、正在化脓的角落。
“社长,我想去一次那些真正被人遗忘的地方,那些无人在意的地方。那里的故事,可能比战场更残酷。”她敲开社长办公室的门,语气坚定。
社长从战报中抬起头,沉吟片刻:“麦德拉局势不明,贸然过去风险太大。你的提议有道理,萨拉曼远郊确实有几个规模很大的贫民窟,几乎无人关注,你去看看吧。韩枫不能跟你一起去,有一个和其他新闻社的联合采访,点名要他参与。你一个人,务必小心。”
“明白。”
于是,去往远郊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车子驶出萨拉曼相对整齐的街道,越往边缘,景象越发荒凉,这里是被战争和繁华共同遗忘的角落。
没有规划、没有秩序,只有依附着巷子蔓延开来的铁皮房,没有窗户,歪歪斜斜,拼凑成一片望不到头的灰色海洋,透着一股霉味。
驶入贫民窟腹地,一片稍微开阔的空地映入眼帘。那里聚集着一些人。
一张简陋的木桌,几条长凳,身后悬挂着一张褪色横幅,用阿尔扎语印着“健康义诊”的字样。
几位穿着白大褂医护人员正忙碌着,桌前排着队。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斜而下,照在医生们沁出汗珠的额头上。
秦淮月把车停好,端着相机,独自在瓦砾和窄巷间穿行,快门声在死寂中格外突兀。这里的大人眼神麻木,对于镜头的窥探早已失去了反应,如同生活在另一个维度的幽灵。
她的目光被一处低矮铁皮房旁的身影吸引。一个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穿着一件大得离谱的衣服,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木棍专注地画着什么。
秦淮月下意识举起相机。
快门声惊动了她。女孩受惊般抬起头,一双深凹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写满了惶恐。她下意识用手臂挡住脸,袖口滑落,露出的是一段新旧交叠的青紫瘀痕。
秦淮月放下相机,慢慢靠近,用尽可能温柔的阿尔扎语轻声说:“别怕,我不是坏人。”
女孩迟疑地放下手臂,警惕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相机。
“你在画什么?”秦淮月蹲下身,与她平视。
女孩沉默地挪开身子,露出地上的画——一幅用木棍刻在沙土上的画:一座歪歪扭扭的房子、屋顶上有太阳,门口站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脸上画着夸张的笑容。
线条稚拙,却透着一股竭尽全力的渴望。
“画得很好。”秦淮月由衷地说,指了指那个太阳,“很温暖。”
女孩的睫毛颤了颤,低声说:“我妈妈以前说过,把想去的地方画下来,总有一天能走到。”
“你妈妈呢?”话一出口,秦淮月就后悔了。
女孩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烛火被风吹灭。她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用力地抹平了地上的画,仿佛要擦掉一个不该做的梦。
“你想看看吗?”秦淮月心中一动,将相机递过去。
女孩吓了一跳,疯狂摇头,手背在身后。
“没关系,你看。”秦淮月耐心地示范,将镜头对准远处一片在风中摇曳的野花,“从这里看出去,按下这里……”
女孩犹豫着,最终还是抵不过好奇,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取景器,她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惊呼,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看到了什么?”秦淮月问。
“花。”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很好看。”现实里灰败的野花,在镜头中却被光影赋予了惊人的生命力。
“对,它可以留下你觉得重要的东西。好的、坏的、你想记住的、你想让别人看到的,都可以。”
女孩抬起头,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像寒夜里一颗遥远的星。
秦淮月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所有剩余的现金,不由分说地塞进女孩手里。
她压低声音:“藏好,去买吃的,只给你自己。别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女孩攥紧了那卷钞票,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眼中充满了不知所措的惊慌。她重重地点了下头,转身飞快跑开了,像一只终于找到了藏身之所的小动物。
秦淮月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舒了口气。
“这里的伤口,很多时候不在身体上。我们带来的药,能止住表面的伤,却浇不透心里的旱。”一个熟悉声音,自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响起。
秦淮月蓦然回头。
林璟阳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脱下了白大褂,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上面还沾着些许水痕,像是刚匆忙清洗过。
他的目光并未看她,而是落在女孩消失的地方。
“那就不浇了吗?”秦淮月问。
“要浇,能救一个是一个,就像你刚才做的一样。”他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深邃而专注。
“只是要明白,我们可能永远也看不到它开花的那头。但这不代表浇灌没有意义。”
他的话轻轻落下,击中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隐秘的悸动一层层荡开,久久难平。
“刚才那个小女孩,叫阿米娜,十二岁。母亲几年前难产没了,父亲酗酒,还经常打骂她。”
“你怎么这么清楚。”
“医疗队在这里设了点,每个月都来义诊。她的伤,我们处理过好几次。”
“所以你今天?”
“义诊,刚从义诊点过来,想来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人。”他简单地回答,目光仍看着她。
“然后,看到了你。”
林璟阳的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哭喊和男人的怒骂声从不远处的房子传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秦淮月脸色一变,瞬间冲了过去。
只见那个阿米娜,被一个酒气冲天的男人粗暴地按在墙上,男人正疯狂地掰开她的手指,抢夺那些现金。
“住手!”秦淮月厉声呵斥道,想上前阻拦。
男人回头瞪着眼睛怒骂她,唾沫横飞:“滚开,少管闲事,这是我家,我的钱。”
他一把抢过最后一张钞票,狠狠将女孩推倒在地,得意又癫狂地晃着钱,朝着巷子口卖酒的方向蹒跚而去。
女孩瘫坐在尘土里,额角的血混着泪水滑落。她没有哭喊,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父亲消失的方向,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秦淮月想追,手臂却被一把拉住,力道不重。
林璟阳跟过来目睹了一切。目光扫过地上的女孩,对不远处医疗队的一位护士快速打了个手势。
“带她去处理伤口。”
护士迅速上前,扶起阿米娜。
秦淮月僵在原地,看着女孩失魂落魄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冻得粉碎。她那点钱,非但没能成为希望,反而成了引来又一次伤害的诱饵。
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苍白,不堪一击。
林璟阳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她身边,看着那片肮脏的、充斥着暴力和绝望的巷子。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在沙地上。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做的这一切,就像……就像在漏水的船上,徒劳地往外舀水。”秦淮月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几乎被风吹散。
她的话,又何尝不是他无数次深夜里盘旋在心头的疑问。药能治病,但治不了贫穷、战乱和根深蒂固的愚昧。救了一个阿米娜,明天还会有无数个阿米娜。
林璟阳沉默了片刻。远处的祷告声悠长地传来,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然后,他缓缓开口,带着一种千帆过尽后的沉静,那沉静底下,是永不磨灭的坚韧:“但总得有人舀水。”
风掠过,卷起地上的尘埃,贫民窟的喧嚣在这一刻远去。
秦淮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盛着悲悯与不屈的眼睛。
那一刻,她心中那艘在海洋中飘摇的小船,忽然撞上了坚硬的礁石,船壳未碎,反而贴紧它,共同抵御风浪。
林璟阳转过头,看向她,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眼前所有的苦难,直视那渺茫却必须相信的远方,“直到找到补上漏洞的办法,或者。”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秦淮月的心上,也为这个午后所有的挣扎与无力,落下了一个沉重的注脚。
“直到船沉的那一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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