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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清白
010
王盈怔住了。
她看着慕容羽清瘦孤寂的背影,看着他那头与汉人迥异的浅褐卷发,看着他那双望向远方、碧空般的眼眸……
忽然,她明白了。
他放走的,不止是那尾鱼。
他也是在说他自己。
这条华林园的溪水,这片大晋的土地,乃至这整个大晋的繁华,于他而言,皆是无形牢笼。
他从不属于此处。
王盈心中百感交集,有怜悯,有唏嘘,更有一丝无力。
她先前的念头,确乎太过天真了。
仇恨的种子,恐怕早已在他心田深种,岂是她些许小惠所能化解?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溪水潺潺,风吹柳叶簌簌作响。
良久,王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纷杂思绪,望着他的背影,褪去了所有娇纵与试探,郑重言道:“慕容羽,我名王盈。今日……多谢。”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存着一丝微渺的希望,补充道:“琅琊王氏。日后……你若在这建康城中遇着难处,可来乌衣巷王府寻我。”
这话说得简淡,却是一个承诺。
尽管她知道,以他此刻的戒备与孤傲,大抵不会领受。
回应她的,果然是沉默。
慕容羽甚至连姿态都未曾改变,仿佛她只是一阵不留痕迹的清风。
王盈心中轻叹,知道此事急不得。
恰在此时,一名身着宫装的婢女匆匆寻来,见到王盈,明显松了口气,行礼道:“王娘子,原来您在此处,让奴婢好找。长公主殿下请您过去一叙。”
王盈心头微动,隐隐觉得或与永嘉郡主落水之事相干。
她看了一眼依旧背对着她、宛若石雕的慕容羽,对那婢女道:“有劳引路。”
随婢女穿过□□,来到一处更为轩敞开阔的临水榭。
此处已是宾客云集,气氛却不似别处松快。
主位之上,坐着一位身着宫装、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正是今日宴主,武陵长公主。
而她下首,坐着换了干爽衣衫、但面色苍白、眼圈泛红的永嘉郡主,以及一脸愤懑的谢瑛等人。
见王盈到来,永嘉郡主立时如见仇人,指着她尖声道:“姑母!便是她!便是王盈将我推落水中的!她定是记恨上次赏花宴之事,蓄意报复!您定要为永嘉做主!”
谢瑛也连忙附和:“是啊,长公主殿下,我们亲眼所见,是王盈她……”
王盈不等她言毕,便平静地截断,对着武陵长公主一拜,“盈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明鉴,盈并未推搡郡主。郡主落水,实乃自己不慎失足。”
“你胡说!”
永嘉郡主激动地起身,“分明是你!姑母,永嘉有人证!谢瑛她们都看见了!”
另外两位贵女也连连点头称是。
武陵长公主目光转向王盈:“王娘子,郡主指认你推她落水,并有人证。你可有话说?”
王盈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坦然,不卑不亢启唇:“回长公主殿下,郡主落水,确与盈有关,却非盈所推。”
“哦?此言何意?”
“若非郡主拦住盈去路,出言相激,继而自身站立不稳,也不会失足落水。盈始终与郡主保持数步之距,如何能推?”
王盈目光清亮,看向永嘉郡主,“郡主一口咬定是盈推你,不知除这几位与郡主交好的娘子,可还有其他人证?”
永嘉郡主一噎,强辩道:“当时只我等在场!她们便是人证!难道她们还会妄言不成?”
王盈微微一笑,从容道:“回长公主殿下,郡主有人证,盈亦有人证。当时除郡主与几位娘子,尚有他人在场,可证盈之清白。”
武陵长公主挑眉:“哦?是何人?”
“北燕质子,慕容羽。”王盈清晰言道。
此言一出,水阁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
北燕质子?那个碧眼胡儿?他怎会掺和此事?
永嘉郡主先是一怔,随即嗤笑道:“慕容羽?那质子?谁知道你是不是提前串通好了?一个异族质子的话,岂能作数?”
王盈心中其实也并无十足把握。
慕容羽性情冷僻,对她爱答不理,一个处境艰难的质子,会选择为她这仅有一面之缘的晋人贵女,去开罪一位皇室郡主么?
况且……方才她还言语冒犯于他……
他何必蹚这浑水?
自保方是他最可能之选。
可事已至此,她别无他选。
“殿下,是否串通,唤来一问便知。慕容质子当时所在位置,恰能将情状看得分明。”
武陵长公主沉吟片刻,对身旁内侍吩咐道:“去请慕容质子过来。”
等候间隙,这边动静引来不少赴宴宾客围拢观视。
王盈注意到,谢琮与其友人周朔也不知何时来到人群外围,谢琮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眉间微蹙,那眼神王盈太熟悉了……是认为她又生事端的厌烦。
他永远这般,不问缘由,便先给她定罪。
在他眼中,她永远是那个会给他“惹麻烦”的、不识大体的王盈。
他此刻前来,是以为她又惹了祸端,前来收拾残局,抑或仅仅观看热闹?
若是前世,王盈见他到来,定会委屈万分,急于向他解释,渴求他的信任与维护。
可此刻,王盈心中唯有一片漠然的平静,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上辈子痴恋这样一个人,真真是愚不可及。
不多时,慕容羽在那名侍从引领下,缓步而入。
碧色的眼眸平静无波,面对满堂的锦绣华服、探究目光,他不见丝毫局促,亦无卑微之态,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
“慕容羽,见过长公主殿下。”
“慕容郎君不必多礼。”
武陵长公主温声问道:“方才永嘉郡主在溪边落水,你可在近处?可曾目睹当时情状?”
所有人的目光皆聚于这容貌奇异的少年身上。
永嘉郡主紧张地盯着他,谢瑛等人更是眼神含威。
王盈也屏息以待。
慕容羽抬起那双碧空般的眼眸,先是看了一眼王盈,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随即转向武陵长公主,声音清越而平稳:“回长公主,在下当时确在垂钓。亲眼所见,是永嘉郡主主动上前拦住王娘子去路,言辞激烈。其后,郡主是自行脚下不稳,失足落水,与王娘子无关。王娘子自始至终,未曾触碰郡主分毫。”
他顿了顿,在永嘉郡主等人变色的目光中,又补了一句,语气漠然:“且,是郡主第一次落水被救起后,再次主动冲向王娘子,方又第二次失足落水。”
“你……你胡说!你和她是一伙的!你们串通好了!”永嘉郡主气急败坏喊道。
慕容羽碧眸微转,看向永嘉郡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串通?在下与王娘子素不相识,何来串通?倒是郡主,与这几位娘子,”
他目光扫过谢瑛等人,“言辞一致,倒似……早有默契。莫非郡主以为,所有人皆如郡主这般,需得人多势众,方能指证他人?”
他这话可谓毫不留情,直将永嘉郡主仗势欺人的底里揭了出来。
永嘉郡主脸涨得通红:“你……你一介质子,竟敢如此对本郡主说话!”
慕容羽碧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他看向永嘉郡主,语气依旧淡漠:“郡主此言差矣。我慕容羽虽为质子,亦曾受教于北燕宫廷,知礼仪,明是非。我北燕儿郎,崇敬天神,向来有一说一,从不行那诬陷攀扯之事。若我所言有半句虚妄,愿受天神责罚,五雷轰顶,不得善终。”
他目光转向谢瑛等人,声音不高,却隐隐含刺:“却不知,颠倒黑白、众口铄金的诸位,可敢如我一般,立下誓言?”
他竟发下如此重誓!
众人皆是一惊。
在这笃信鬼神的当下,誓言极具分量。
谢瑛等人被他那冰冷的碧眸与凌厉的誓言所慑,面色发白,下意识后退半步,嗫嚅不敢言。
“你……”永嘉郡主被他堵得语塞,她当然不敢发此毒誓。
“郡主若坚持认为在下与王娘子串通,不妨也发个誓如何?”
慕容羽不依不饶,碧眸紧锁着她,“郡主,你可敢对着你晋室宗庙起誓,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诬陷,便令郡主……容颜尽毁,此生孤苦!”
这话狠厉至极,正中永嘉郡主的要害。
她最爱惜容貌,向往美满姻缘,如何敢发此誓?
顿时面如土色,唇瓣哆嗦,一字难出。
周遭原本尚存疑者,见慕容羽如此决绝,又见永嘉郡主这般情状,心下已有计较。
方才在流觞曲水处见识过王盈才学气度的几位郎君,此刻也忍不住低声议论:
“我看王娘子不似那般人。”
“正是,方才流觞赋诗,王娘子之风仪,我等皆佩服,怎会行此卑劣之事?”
“慕容质子虽为异族,但如此重誓,不似作伪。”
“反倒是郡主,言辞闪烁……”
……
永嘉郡主眼见形势不利,又急又气,几乎要晕厥。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轻忽威仪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长公主殿下,方才之事,臣弟恰好也看见几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径,一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外罩狐裘披风的年轻男子缓步而来。
他约莫二十五六年纪,面容清隽,眉眼间蕴着一股儒雅气度,但面色带着久病之人的苍白,身形也略显清减。
当他目光扫过众人时,那温和之下却隐隐透出一股历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令人不敢小觑。
正是先帝幼子,今上异母皇弟,湘东王司马序。
王盈心中微动。
他怎会也在此?
她对这位深居简出的皇叔所知不多,只隐约记得他因五年前伐燕一役身受重伤,虽保住性命,此后便落下病根,隆兴帝怜惜,特允他留京静养,不必就藩。
前世她嫁入谢家后,似乎听闻这位皇叔不知怎的被隆兴帝寻了由头幽禁,最终郁郁而终。
未料他今日亦会出现于此,还愿出面作证。
此刻得见这位传闻中的人物,王盈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位皇叔容止可观,气度不凡,虽带病容,却难掩其天潢贵胄的风采。
王盈下意识将他与谢琮相较。
谢琮是冷,是锐,是权臣的孤高;而这位湘东王,则是静,是稳,是经生死起伏后的通透与……沉敛。
他似乎……亦是个不错的选择?
王盈被自己脑中倏然冒出的念头惊了一下,随即又觉理所当然。
既然要放眼天下好儿郎,这位身份尊贵、容貌气度俱佳的皇叔,自然也在考量之列。
至少,地位尊崇,若能得他庇护……
“七弟来了。”武陵长公主见到他,神色缓和些许。
湘东王微微颔首,目光在场中扫视一圈,在王盈明艳的脸上略一停留,随即看向武陵长公主,温言道:“方才臣弟恰于不远处亭中歇息,亦看见些许经过。确如这位慕容质子所言,是永嘉主动上前拦住王家娘子,言辞似乎激烈,而后自行失足落水,与王家娘子无关。”
他虽语气平和,但周遭原本些许私语顿时寂然,众人皆屏息垂目,显是敬重其身份与昔日威仪。
“永嘉,莫再胡闹了。你身为宗室女,当谨言慎行,岂可如此妄为,诬蔑他人?”
湘东王身份尊贵,又曾军功赫赫,其言一出,较之慕容羽的证词更添分量。
连皇叔都亲眼目睹,还有谁敢置喙?
永嘉郡主亦不敢再放肆,只是委屈地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武陵长公主见湘东王亦出面作证,心中已有定论。
她沉下脸,对永嘉郡主道:“永嘉,事已分明,是你任性胡闹,还欲诬陷他人!还不向王娘子致歉!”
永嘉郡主在湘东王与长公主的双重威压下,再也撑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却倔强不肯道歉。
长公主见状,也知强逼无用,更兼今日是宴集,不宜闹得太过难堪,便叹了口气,对王盈道:“王娘子,今日之事,委屈你了。永嘉年少识浅,本宫代她向你赔个不是。此事便就此作罢,莫要扰了诸位雅兴,可好?”
这是要息事宁人了。
王盈深知见好便收之理,何况她今日目的已然达到。
不仅洗刷了冤屈,更在众人面前展露了风度与才学,甚至还意外得了湘东王的善意。
她行礼,姿态从容:“殿下言重了。既是误会,解开便好。盈不敢扰了殿下与诸位雅兴。”
她表现得如此大度得体,更衬得永嘉郡主无理取闹。
众人看向王盈的目光,愈发添了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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