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秋

　　霁红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神代之时，中土上部族林立，国家并起。各族均以一位神明为庇佑，其中，就有一个信奉神鹿的国家。
　　神鹿仁慈公正，掌管一切因果，是以此国威震八方，最为鼎盛。
　　原本此国可以世世代代昌盛下去，可到了第一百零七代，王爷府里出了个小公子。
　　这个小公子天生聪明灵秀，尤擅术法，五岁就能与鹿神沟通，天赋可堪皇家第一。
　　只可惜，他仗着爹娘宠爱，不学无术，整日里为非作歹，无所顾忌，终于有一日惹出祸来——他年少时爱慕一名别国女子，那女子却无意于他，他恼羞成怒，竟带人推翻了那一国的神像，导致其国毁族亡，文明断绝。其祸绵延，殃及中土，各族纷纷大乱。
　　天道大怒，降罪于神鹿之国。从此国祚凋零，族人陷入水火，迅速消亡。
　　此祸名为玄鹿之乱，自此，神代终结，各部族血脉凋零，以龙为图腾的凡人国度开始兴盛。
　　神鹿一族，也从此沦为被诅之裔：其族人从此再无信仰，如无根浮萍般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自己要到何处去，形单影只，不死之身，浑噩万年。
　　——又或者，从此为他人的信仰而活，若穷尽一生完成某人的夙愿，便得往生。
　　因神鹿掌因果，故有大因缘处，便有神鹿族人降生，不拘于时、地。
　　比如你。霁红捧着我的脸，又轻又很认真地说。你就是降生在白国边境的神鹿后人，是当年玄鹿国第一百零七代百兽司司长，百兽母。
　　所以，你可以和百兽交流，所以，你对万物的情志都万分敏锐。你小时候被强盗砍死在床上，但你是不死之身，所以只伤了声音，留了一道颈上的疤。
　　霁红的唇开开合合，我却仿佛听不懂一般呆愣着。
　　这是真的吗？是编来逗我的故事吧。我只是一个命比草贱的收尸人、一个朝不保夕的小小侍女，那传说中的王朝，和我能有什么关系？
　　可那一瞬，村民的冷眼，阿爷的叹息，红砂的轻笑突然在我眼前闪过，那些我不懂的排斥、忧愁、欣喜，统统有了答案。我一面了悟，一面又将那些呼应了我一生的答案推开，因为其中，有我最不想面对的一件：
　　那，我来到秋楼？
　　我望向霁红，不自觉地微微冲她摇着头，而她早就知道我要问什么，琥珀般的眼睛里蓄满哀伤。对，她温和地说，你进秋楼，是我和红砂早就计划好的。鹿神的传说至今在赤练族中流传——这也是阿冬一直想要拉拢你的原因——我们通过蛇神，找到了你。
　　她的话不亚于晴天霹雳，而在这狂风暴雨般的颠覆之中，即便呼吸困难，我的神情却平静了下来。
　　我轻轻地推开霁红，问，红砂想让我做什么？
　　她想让你杀光中原人。霁红道。
　　那你呢？你也想我这么做？
　　霁红摇摇头，她依旧直视着我的眼睛，好像已经下定了宁愿伤害我，也要坦白她全部想法的决心：
　　“我想让赤练族延续下去。”
　　我说，你做梦。
　　在那一刻，我并不在乎自己是白朝人还是赤练族人，亦或是什么神国的后人，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正经历着人生最大的骗局，恨得浑身发抖。
　　我恨自己伤了喉咙，也恨自己只要愤怒就掉眼泪的眼睛。手语那么匮乏，我甚至说不出更多的话来表达我的气愤，我绝望地意识到，在秋楼的层层禁锢之内，自己的□□也是一座囚笼。我想尖叫，大骂，砸东西，用一切可以发声的举动代替我说不出的话......可我最后还是想，算了吧，木已成舟的事，争辩它又有什么用呢？
　　我抹了一把眼泪，余光看到一片模糊的红色裙角冲我迟疑地走来，便当即扭头推门而出。
　　等到微凉的空气给五脏六腑勉强降了温，已经是晚上了。我漫无目的地提灯乱走，当夜做了一宿颠倒的梦。我看到自己乘着缀着青铜铃铛的舟，身周流连着身着彩羽的鱼儿，星湖中黑龙时潜时浮，喷着鼻息，万籁有声。忽然，我又身至一处宏伟的神殿，头顶玉冠，手持羽杖、碧玺，百兽在我的调度下春生秋蛰，生长有序。
　　忽而，我又仿佛身至一片草原。万物生灵喧嚣着，沙暴般从我眼前卷过，轻盈、隆重、缓慢又好像只有一刹那。我在其中看到稳重的象，灵巧的鹿，矫健的虎，它们沙般不断变换着形态，行过一片水草丰美之处。每走一步，这壮美的生灵便要老去一种形态，再生出一副充盈着生机的幼雏面目，枯荣轮转，生生不息。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远去，它从无中来，最后仍归于无处。
　　这颠倒的人世，众生之分别，又终究来于何处？若真类而不同，为何互相征伐，却又一同归于尘土？
　　我望着，望着，倏忽间，一阵风卷过，满地春草摇摇，露出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
　　...... ......
　　我睁开眼睛，金兽中点着沉香，由细密竹篾编就的帘子挡住了室外的光，造就满室昏昏。
　　我撑起身向后靠去，全然忘记还有伤在身，不小心身子一软，扯了一下头发。我正哭笑不得地将长发拢到右肩，那本来严丝合缝的帘子却一动，露出一片耀眼的红色来。
　　霁红一挑帘子探身过来，帘外的光芒便都随着她的动作倾泻而入，照得她双眼潋滟如碎金。
　　我还拢着发，骤然和她四目相对，不由得怔怔地看了好一阵。她利落的眉眼一动，似乎本想冲我笑一下，但随即想到我们吵了架还没正式和好，咳了一声，进屋给我倒了水：“你怎么样？”
　　我抬手——差点又扯到伤口——她吓了一跳，忙来放下杯子来按我，在我身后垫了两个软垫：“你不舒服摇头就成。”
　　我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执意用手将我的“话”说完：
　　我不怪你了。
　　她一愣。
　　我又接着问：现在是何时了？
　　她有些茫然地答，你昏迷了三日，此时已是第四日清晨了。
　　我点点头，攒了攒力气——不愧是神鹿后人、不死之身，我那一身纵横的伤，三天间，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起身推开床侧的竹帘。
　　帘外天光大亮，金辉万条，佛光般笼罩在秋楼之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