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无禁

　　清晨的阳光还有些稀薄，宋江顶着一头睡炸了毛的狼尾短发，和周铺勾肩搭背，像两棵没睡醒的歪脖子树，晃晃悠悠荡进校门。昨晚游戏打到后半夜，加上心里憋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别惹我”的低气压。周铺那头挑染了几缕红毛的脑袋也耷拉着，手腕上那根黑色编织手链随着步伐一荡一荡。
　　还没蹭到教学楼的阴影里，一个锃光瓦亮、反射着朝阳的脑袋就精准地拦在了必经之路上。
　　“站住！宋江！周铺！”
　　被全校学生私下尊称为“卤蛋”的光头校长背着手，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犀利的目光像探照灯，先锁定了宋江那头层次分明、略显不羁的狼尾，又扫向周铺头顶那几撮嚣张的红毛。
　　“你们俩这脑袋怎么回事？啊？宋江，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个什么样子！还有你周铺，头上那是顶了什么？火苗？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给你们搞奇装异异、标新立异的！”
　　周铺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把戴着黑色编织手链的右手往袖子里缩——校规好像是不让戴这些零碎来着。
　　宋江心里正堵得慌，被这么一拦一吼，那股叛逆劲儿混合着起床气和莫名的烦躁，“噌”地就冲到了天灵盖。他非但没低头，反而把脖子一梗，目光直直地迎上去：“卤……校长，头发长在我自己头上，又没碍着谁听课学习，也没耽误我劳动值日。” 声音不大，但硬邦邦的，带着刺。
　　“你还有理了？！”卤蛋校长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引得更多进校门的同学放慢了脚步，偷偷往这边瞥。“今天必须给我处理了！宋江，去剪短！周铺，手链摘了，头发颜色给我弄回来！放学之前我要检查！”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隐约传来。宋江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走进校门——是时屿澈和喻路。时屿澈好像……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宋江觉得脸上更挂不住了，那种在某人面前丢脸的感觉火上浇油。
　　他视线落到周铺还没来得及完全藏好的手腕上，脑子一热，动作比想法快，一把抓住周铺的手腕，利索地把那根编织手链给撸了下来。
　　“你干……”周铺懵了。
　　宋江没理他，手指翻飞，凭着一点残留的“手艺”，三下五除二，就用那根不算长的黑色手链，把自己那头不服帖的狼尾在脑后偏下的位置束起了一个小揪揪。虽然仍有几缕较短的碎发不受控制地垂在额角和颈后，但整体看上去确实利落了不少，甚至添了点随性的……艺术感？
　　“这样总行了吧？没披头散发，也没五颜六色！”宋江冲着脸色变幻的校长扬了扬下巴，随手把手链塞回给目瞪口呆的周铺，拽了他一把，“走了！”
　　卤蛋校长瞪着那个小揪揪，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这依然不算完全符合“男生短发”的标准，但一时又找不到特别硬气的条款，毕竟确实“扎起来了”。他脸色铁青地哼了一声，挥挥手算是放行，目光却盯着两人的背影，显然把这笔账记下了。
　　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时，宋江能感觉到各种视线落在背上，尤其是……似乎有一道清凌凌的、没什么温度的目光。他耳根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拉着周铺快步冲进教学楼。
　　直到楼梯拐角，周铺才举起失而复得的手链，哭笑不得：“祖宗！你扎头发就扎头发，抢我定情信物干嘛！” 这手链是他小女朋友送的，宝贝得不行。
　　“借用一下不行啊？小气！”宋江头也不回，声音有点闷，“回头赔你根更好的。”
　　“得了吧，我怕折寿。”周铺追上去，压低声音，“不过江哥，你刚才……挺帅。就是卤蛋那脸色，怕是要给咱俩记小本本了。”
　　“记就记。”宋江无所谓道，心里那点烦躁却因为刚才的冲动和背后那莫名的注视，搅和得更乱了。

　　数学课是班主任陈晓的课。陈老师教学水平没得说，条理清晰，板书漂亮，就是语气太平缓，像秋天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很容易催生困意或让人思绪飘远。
　　宋江趴在摊开的数学书上，手里转着笔，笔帽一下下无意识地戳着草稿纸，戳出一个个密集的小点。他的目光没什么焦距，恰好能落在前排那个挺直如松的背影上——时屿澈。时屿澈旁边，同桌悦嘉丘正偷偷在立起的课本掩护下，摸出一小包饼干，手指捻着，一点点往嘴里送。
　　悦嘉丘察觉到后排的目光，居然还有胆子回头，冲宋江快速挤了挤眼，嘴角还沾着点饼干屑。
　　“悦嘉丘！” 陈老师目光如电，一颗粉笔头划出精准的抛物线，“啪”地落在悦嘉丘课桌边缘，“某些同学，眼睛不要到处乱看，管好自己的嘴和手。教室是学习的地方，不是自家客厅。”
　　悦嘉丘立马缩脖子坐正，假装认真看板书。陈老师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宋江这边，意有所指：“注意力都集中到黑板上来，别整天神游天外，或者搞些小动作。”
　　宋江悻悻地低下头，用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划拉着。就在这时，旁边周铺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江哥，我刚好像看见……时学霸回头看了你一眼，就刚才。”
　　宋江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几乎立刻抬起头，视线急切地投向那个方向。
　　然而，只看到时屿澈微微侧头听着陈老师讲解下一道例题的后脑勺，头发修剪得干净整齐，连角度都透着一丝不苟。哪里有什么回头的迹象。
　　“你看错了。”宋江闷声说，重新趴回去，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微弱的期待，“噗”地一下熄灭了，留下一点酸涩的灰烬。明明都跟自己说了要摆烂，爱咋咋地，为什么还是会有这种无聊的反应？他有点厌烦这样的自己

　　下课铃像是解救。宋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起身，像之前许多次那样，晃到前面，找个借口，哪怕只是戳一下时屿澈的背，问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

　　但屁股刚离开椅子，昨天时屿澈那句冰冷的“没想过”就猛地撞进脑海，瞬间冻住了他所有的动作和热度。他重重地坐了回去，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为了掩饰那瞬间的僵硬和空落，他猛地伸手搂住旁边周铺的脖子，故意拔高音量，笑得夸张：“铺子！晚上开黑，咱试试那套速推流怎么样？就你中路我打野，二级抓边，四级越塔，保证六分钟破高地，杀得对面怀疑人生！”
　　周铺先是一愣，随即心领神会，配合地嚷嚷起来，手臂也挥动着：“必须的啊江哥！天秀组合！乱杀！今晚就冲荣耀！”
　　他俩的笑闹声在刚刚恢复些许嘈杂的教室里显得有点突兀。前排，正低头快速刷着额外物理题的时屿澈，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稍深的墨点。他没有回头。
　　倒是他的同桌悦嘉丘，又扭过头，好奇地看了看勾肩搭背的宋江和周铺，然后凑近时屿澈，用气声小小声说：“诶，澈哥，宋江他们今晚要冲荣耀呢，气势汹汹啊。” 他记得前几天宋江还老往前排凑，问澈哥数学题呢。
　　时屿澈目光没离开习题册，只是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

　　第二节课后是大课间，有二十分钟。教学楼里顿时充满了喧嚣和流动的人影。
　　宋江和周铺，加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天生自来熟的悦嘉丘，三人靠在走廊尽头的栏杆上。悦嘉丘正手舞足蹈地描述他昨晚看的一个王者搞笑集锦，周铺时不时插科打诨。
　　就在这时，宋江看见时屿澈和班长垲林，还有那个戴着黑框眼镜、总是抱着习题集的楚宁，一起从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过来。垲林手里拿着几张表格，正说着什么，时屿澈微微侧耳听着，楚宁则紧挨在时屿澈另一侧，手指点着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仰着头，一脸认真地在问问题。
　　时屿澈脚步放慢了些，垂眸看向楚宁的本子，低声解释了几句，楚宁连连点头，镜片后的眼睛发亮。垲林在一旁看着，嘴巴也没停，像是在补充通知事项，但眼神却带着明显的八卦笑意，在时屿澈和楚宁之间微妙地逡巡。
　　“啧，”周铺也看到了，用肩膀撞了一下宋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调侃，“看看人家时学霸，这业务繁忙的，课间都不歇着，孜孜不倦哺育莘莘学子啊。”
　　悦嘉丘咬着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棒棒糖，含糊接话：“那可不，我们澈哥讲题那是出了名的耐心细致，有问必答，品质保证。是吧宋江？” 他故意把话头抛给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宋江。
　　宋江看着那边“和谐”得有些刺眼的讨论画面。楚宁那副“虚心好学”的姿态，时屿澈那专注解答的侧脸，还有垲林那碍眼的八卦笑容……像是一把细砂，揉进了他本就烦躁的心口，堵得慌，闷得难受，还泛着点说不出的酸涩。
　　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语气冲得自己都有点意外：“关我屁事！人家爱学习，乐于助人，是老师的心头宝，同学的及时雨。跟我们这种上课睡觉、下课打游戏的学渣混子，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他根本不等周铺和悦嘉丘反应，转身就走，而且故意选了一条需要绕个小弯、完全避开时屿澈他们所在那段走廊的路径回教室，背影都带着一股硬邦邦的怒气。
　　“诶！江哥！” 周铺和悦嘉丘对视一眼，赶紧追上去。
　　周铺凑近宋江，压低声音，带着点试探：“江哥，你刚才那反应……火药味有点重啊。不会是……” 他挤眉弄眼，“吃那个四眼仔的醋了吧？话说，澈哥昨天到底对你干啥了？我看你今天一上午都不对劲，闷得像颗哑炮。”
　　“吃醋？！” 宋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炸毛，声音瞬间拔高，引得走廊上不少同学都惊讶地看过来，“周铺你脑子被门挤了还是游戏打傻了？我吃他的醋？我有病啊！他时屿澈爱给谁讲题给谁讲题，爱跟谁一路跟谁一路！为什么非得是他做了什么我才不高兴？我跟他很熟吗？少他妈瞎联想！”
　　这一通吼，周围瞬间安静了几秒，连不远处正在问问题的楚宁都疑惑地推了推眼镜往这边看来。时屿澈也终于抬起眼，目光穿过半个走廊的距离，落在了宋江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的脸上，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情绪。
　　宋江更觉难堪，狠狠瞪了一眼周围看过来的人，尤其是目光扫过时屿澈那边时，更加用力，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教室。
　　回到座位，心口的憋闷和无名火无处发泄，他抬脚就踹在自己的桌腿上，发出“哐当”一声大响。桌子猛地一震，连带旁边正低头整理作业本的班长垲林也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回头，圆圆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和诧异：“宋江？你干嘛呢？”
　　“看什么看！！”宋江正在火头上，没好气地呛了回去，脸色臭得吓人。
　　垲林被噎得眨眨眼，撇撇嘴转回去了，小声嘀咕了句“莫名其妙”。
　　宋江重重地趴回桌上，把发烫的脸埋进臂弯里。教室里嘈杂的人声仿佛隔了一层膜，他听得模糊，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扯烂的毛线。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大火气，明明是自己先决定不去搭理那个冷漠的家伙，可看到对方完全不受影响，依旧平静、优秀、被需要，甚至和旁人相处“融洽”，那股邪火就压不住地往上涌，还夹杂着一种更深、更陌生的委屈和……失落。

　　过了几分钟，他能感觉到背后前排放置书包和拉开椅子的轻微声响。应该是时屿澈回来了

　　紧接着，悦嘉丘也溜达回了自己座位，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转向同桌，声音压得低，但后排的宋江屏住呼吸，依稀能捕捉到几个词：“……澈哥，我说你怎么惹着他了？你们前两天不还……形影不离的么？看他今天炸的……”

　　教室里恰好安静了一瞬。
　　然后，宋江听到前面传来很轻的、指节慢慢摩挲过光滑笔杆的细微声响，过了几秒，才有时屿澈那把清冽的、没什么起伏的嗓子，用比平时更低的音量，回答了两个字：
　　“……烦人。”
　　他是真的觉得烦人，他今天一直感觉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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