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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隐无名
第十章 道隐无名
雪是在黄昏时分开始落的。
起初只是细碎的冰晶,在暮色中若有若无,像天空在轻轻筛下某种闪光的尘埃。到了掌灯时分,雪粒变成了真正的雪花,一片片,一朵朵,从漆黑的夜空深处旋舞而下,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亘古的从容。
城市很快就安静了。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变得沉闷,行人的脚步声被吸收,连惯常的市井嘈杂也仿佛被这层白色的绒毯包裹、抚平。路灯的光晕在雪幕中扩散成一团团毛茸茸的暖黄,照亮下方一方旋转飞舞的雪阵,更远处便是一片混沌的、柔和的黑暗。
阳光穿上最厚的羽绒服,围上旧围巾,戴上绒线帽。他没有开车,步行出了小区。雪已经很厚,踩上去发出“咯吱”一声,随即陷下去,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感受着脚下积雪被压实、又反弹回来的微妙触感。
他沿着江堤往上游走。这个方向,通往两年前那个山间的夜晚。堤上的路灯间距很远,光亮之间是大片的黑暗与雪影。汉江在右侧流淌,此刻已看不见水面,只有一片比天空更深的黝黑,以及雪花落入其中瞬间消失的无尽虚空。偶尔,远处有夜航的货船驶过,船灯在雪幕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斑,像梦中朦胧的眼睛,一眨,又隐入更深的黑暗。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他来到了那处山脚下的观景台。这里离城区已远,平日就少有人来,今夜更是杳无人迹。石栏、长椅、地面,都覆上了均匀而丰厚的雪,像盖了一床巨大的、崭新的棉被。世界被简化成黑白二色:墨黑的是山体和江面,纯白的是积雪,中间是灰蒙蒙的、落雪的天空。
他走到石栏边,手扶上去。积雪冰凉,透过手套的纤维,传来一种清醒的寒意。他看向栏杆外的虚空——两年前的那个秋夜,他就是在这里,将那串刻满符咒的念珠遗弃。
此刻,栏杆上积雪皑皑,平滑如初。那串念珠早已不知去向。也许是被某阵山风吹落,滚下山坡,卡在了某块岩石的缝隙里;也许是被早起的拾荒老人捡走,当作普通的旧饰物,擦拭后挂在了孙儿的脖子上;也许,它一直静静地躺在某片腐烂的落叶之下,经年累月,被雨水浸泡,被虫蚁啃噬,那些朱砂填涂的殷红符文早已褪尽,檀木的质地慢慢酥软、朽坏,最终化为一小撮深褐色的碎屑,混入泥土,归于尘土,成为来年春天某株野草根系之下无人知晓的养分。
那曾是他“逆天改命”的全部努力,是他试图以人力捆绑命运、挽留爱情的虔诚证物。如今,它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而天地依旧,落雪无声。
他不再去寻找答案。
也不再追问“我是谁”。
山风拂过,卷起一层雪沫,扑在他脸上,细碎的冰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灌满肺叶,带着雪特有的、干净的清气。呼出时,一道长长的白雾在眼前袅袅升起,在黑暗与雪光中勾勒出他呼吸的形状,然后慢慢扩散、变淡、融入无边的落雪之中。
“道隐无名。”
他低声念出这四个字。声音很轻,立刻被雪花吸收,没有回响。
那生育、涵养、运作万物的本源——那个被勉强命名为“道”的无限存在——本就隐匿于无名之处。它从未宣称自己是“道”,从未标榜自己的功绩,从未要求被铭记或崇拜。它只是如是存在着,运作着。
而它显现的方式,是如此平常,平常到人们几乎视而不见:
它显现为眼前这黝黑沉默、却永不停息的江水——亿万年来,搬运沙石,塑造地貌,哺育文明,带走时光。
显现为这漫天飞舞、转瞬即逝的雪花——从虚无中凝结,在黑暗中闪耀,以最轻柔的方式覆盖万物,然后融化,渗入大地,等待下一次轮回。
显现为他呼吸间呵出的白雾——生命的温热,遇见寒冷的空气,短暂地显形,然后消散,回归于无形的气。
显现为脚下每一步“咯吱”的雪声——压力与支撑的应和,当下此刻最直接的触觉交响。
显现为远处江对岸零星未眠的灯火——人类在寒冷长夜里点亮的微小温暖,在浩瀚的黑暗中固执地宣告着存在与守望。
这一切,都不需要名字。江水不必被称为“汉江”才流淌,雪花不必被分类为“六出”才美丽,呼吸不必被命名为“吐纳”才生命,脚步不必被记录为“足迹”才真实,灯火不必被标注为“家”才温暖。
它们只是如是发生着。在名字被发明之前,在人类出现之前,在语言诞生之前,它们就已经这样发生着,并将一直这样发生下去。
他摊开手掌,摘掉手套。冰凉的空气立刻包裹住手掌,皮肤微微收紧。几片雪花旋转着落下,触及温热的掌心,瞬间化为一小滴水渍,微小的凉意一闪而过,随即被体温同化,消失不见。
他看着掌心那迅速蒸发的水痕。
就像他曾紧握的一切——那个金光闪闪的名字“阳光”,那段焚心蚀骨的情感“爱情”,那些深信不疑的体系“姓名学”,那个试图掌控一切的“我”的幻象——最终,都如这掌心的雪花。它们曾经那么真实地存在过,带来过灼热或冰凉的触感,占据过他全部的注意力。然后,在生命体温的催化下,在时间之风的吹拂下,它们融化了,蒸发了,渗入了更深层的土壤。
而那片土壤——无名无相,沉默黑暗——却孕育了一切。它不选择,不评判,只是容纳。荣耀与耻辱,得到与失去,智慧与迷惘,爱与恨,生与死……一切最终都归于它,化为它的一部分,成为孕育新生命的腐殖质。
他忽然轻声笑了。
笑声在雪夜里很轻,却异常清晰。他笑自己,曾经那般努力地,想成为“光”。
想用光芒照亮别人的道路,想用智慧解读命运的密码,想用名字定义生命的价值。他站在高处,以为自己是那个执灯的人,可以驱散迷雾,指明方向。他迷恋那种被需要、被仰望、被赋予意义的感觉。
如今,他明白了。
光,总是需要投射在某个物体上才能被看见。光是依赖者,它需要对象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当物体移动、消失,或者自身转过身去,光便照了个空,只剩下虚无的明亮。
他更愿意是这雪夜本身。
雪夜不发光。它只是存在着,以其广大的黑暗与纯净的洁白,包容一切。它允许雪花无声飘落,允许江水默默流淌,允许远灯孤悬,允许足迹出现又消失。它不抗拒寒冷,也不追求温暖;不彰显存在,也不隐藏自身。它只是提供一个空间,一个背景,让万物在其中自然而然地生、住、异、灭。
雪夜不言语。它用寂静述说一切。那沙沙的落雪声,是它唯一的吟诵,而那吟诵的内容,是空无,是接纳,是永恒的当下。
在这雪夜的怀抱里,亿万片雪花各自完成它们独一无二的旅程,然后消失,不留痕迹。而这,正是生命最本真的状态——来过,体验过,消融过,成为整体的一部分。
手机在口袋里,静默无声,屏幕漆黑。没有需要测算的名字,没有亟待化解的冲克,没有等待回复的询问,没有标记未来的日程。只有此刻——完整的、饱满的、自足的此刻。呼吸是此刻,落雪是此刻,脚下的“咯吱”声是此刻,远方的灯火是此刻,胸中那片深沉的平静,也是此刻。
他在石栏边站了许久,直到帽檐和肩头都积了厚厚一层雪,像一个从雪中长出的静默雕像。
终于,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脚,转身。
来时的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了大半,只留下浅浅的凹痕,指向来路。他没有沿着旧迹走,而是稍微偏开一点,踏上一片无人涉足的新雪。
“咯吱——”
“咯吱——”
一步一步,他朝着城市灯火的方向,慢慢走回。新的脚印在身后延伸,清晰,深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朝向人间的、笃实的印记。
而雪花,依旧不疾不徐地落下。落在他走过的路上,落在他留下的脚印里,落在他微微晃动的肩头背影上。温柔地,耐心地,覆盖着。
渐渐地,那串新的脚印,边缘也开始模糊,凹陷被填平,轮廓变得柔和。要不了多久,它们也将完全消失,与整片洁白的雪原融为一体,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但行走本身,已经发生。
他不再回头。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雪花融化,一丝凉意滑过眼角,像一滴无言的泪,也像一声解脱的叹息。
远处,城市沉睡在雪被之下,灯火稀疏,做着宁静的梦。汉江在雪幕深处流淌,无人看见,却永不停止。
而他,只是走着。
在这无始无终的落雪声中,在这广大无边的黑暗温柔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雪,落着。
——《轻渡》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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