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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血月
沈微澜蜷缩在枯井深处时,井底的苔藓正沿着她的袖口攀上来。
黏腻的潮气裹着陈年腐叶的腥气,往鼻腔里钻。她死死咬住手腕,尝到一丝铁锈味,
那是方才陈妈把她塞进井里时,被井壁碎石划破的伤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远不及头顶传来的第一声惨叫刺耳。
“轰隆——”
朱漆大门被撞碎的巨响,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哭喊,瓷器碎裂声,还有金戈相击的锐鸣。
沈微澜贴着冰冷的井壁,指尖抠进砖缝里,那里还留着去年夏天她和哥哥沈微舟偷偷刻下的棋盘格子。
“爹!”
是大哥的声音。那个总爱捏她脸颊,说要带她去北疆看雪的大哥,此刻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得不成样子。
沈微澜猛地抬头,井壁上方的天光被一个晃动的黑影遮住,随即落下几滴温热的液体,砸在她的额头上。
是血。
她死死捂住嘴,喉间涌上的腥甜又被硬生生咽回去。
陈妈塞给她的那块浸了草药的帕子还攥在手里,那是为了让她在井下屏住呼吸时,不至于被秽气呛到。
可此刻,再浓烈的草药味也压不住空气中弥漫开的血腥。
“沈敬之勾结外敌,意图谋反,陛下有旨,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冰冷的宣旨声穿透层层院落,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沈微澜的耳膜。
她看见井口的月光被染成了诡异的绯色,那是府里的灯笼被打翻了,火舌正贪婪地舔舐着雕花的窗棂。
太傅府的飞檐翘角,曾在无数个晨昏里投下庄重的剪影。
她记得父亲沈敬之总在书房教她读《资治通鉴》,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花白的鬓角镀上一层金边。
“澜儿,”他握着她的手写字,笔尖在宣纸上顿出沉稳的力道,“史书里的字都是血写的,看懂了才能活下去。”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父亲指尖的墨香很好闻。
直到此刻,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焦糊气从井口灌进来,她才骤然明白,那些史书上的“灭门”二字,原来藏着这样滚烫的血,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嚎。
“沈大人,别来无恙啊。”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离井口极近。沈微澜认出那是父亲最信任的门生,梁御史的声音。
前几日梁御史还来府里赴宴,父亲亲手为他斟酒,说“景和年间的旧事,还要仰仗梁兄查清”。
“梁启年!你这个奸贼!”父亲的声音带着血气翻涌的震颤,“先帝待你不薄,我沈家更是从未亏待过你——”
“亏待?”梁启年轻笑一声,那笑声像蛇信子舔过皮肤,
“沈大人手握削藩密折,怎不想想会挡了多少人的路?梁氏满门的富贵,可比你沈太傅的清名值钱多了。”
金属摩擦的脆响后,是重物坠地的闷声。沈微澜的指甲深深掐进井壁的砖缝,指腹被磨得血肉模糊,与青苔的湿滑混在一起。
她看见井口飘过一片衣角,那是父亲常穿的藏青色官袍,此刻正被血浸透,像一块沉甸甸的乌云。
“把沈家男丁的首级挂在门楣上,女眷……”梁启年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令人齿冷的戏谑,“送去教坊司,让她们也尝尝伺候人的滋味。”
尖叫声、求饶声、皮肉被抽打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进沈微澜的五脏六腑。她知道那是谁,
是母亲,是二姨娘,是厨房里总偷偷给她留桂花糕的张妈。她们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只剩下士兵的喝骂和火焰噼啪的吞噬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暗了下来。井口的火光渐渐熄灭,只余下一轮残月,被血一样的云气裹着。
沈微澜的手脚早已麻木,唯有额头上那几滴血痂,还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缓缓抬起手,摸到井壁粗糙的砖石。指尖的血蹭上去,晕开一小团暗红。她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刻着。
“梁”。
第一个笔画刻得太深,指甲裂开了,鲜血顺着指缝淌进砖缝里。
她像感觉不到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直到那个字在月光下显出狰狞的轮廓,才缓缓蜷起手指,将那点血珠含进嘴里。
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竟奇异地压下了喉咙里的哽咽。
“咚、咚、咚。”
井壁突然传来三记沉闷的敲击声,节奏缓慢而有规律。沈微澜的心猛地一跳,是陈妈的暗号。
她屏住呼吸,听见井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一根粗麻绳垂了下来,绳结打得格外扎实。
她抓住绳子时,手腕被勒得生疼,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点一点向上攀。
井口站着的陈妈,和往日判若两人。
往日里总爱穿着靛蓝布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奶娘,此刻脸上多了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血疤,粗布衣衫上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渍迹。
她看见沈微澜爬上来,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血丝,却死死咬住嘴唇没让哭出声。
“快走。”陈妈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拽着沈微澜往柴房跑,脚步踉跄却异常迅速,“再晚就来不及了。”
柴房里弥漫着浓重的尸臭。几辆板车上堆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大多是府里的护卫和仆役,面目已经被血污糊住。
陈妈掀开最底下的一块草席,露出一个仅能容身的缝隙:“进去,屏住气。”
沈微澜看着那些僵硬的躯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陈妈却不由分说将她推了进去,草席盖住头顶的瞬间,
她听见陈妈低声说:“老夫人把你托付给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让你活下来。”
板车颠簸着移动起来。沈微澜蜷缩在尸体中间,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来。
她能听见外面士兵的呵斥声,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还有陈妈刻意装出来的粗嘎嗓音
“官爷行行好,这些死人再不拉去乱葬岗,可要发臭了……”
不知走了多久,板车猛地一顿。有人用长矛往尸体堆里戳了戳,冰凉的铁尖擦着沈微澜的肩膀划过。
她死死咬住舌尖,尝到的血腥味和井底时一模一样。
“这老婆子看着面生啊。”一个粗哑的声音问。
“前儿刚买的洗衣妇,手脚笨得很。”陈妈的声音带着谄媚的笑,“官爷要是嫌晦气,小的这就拉走,这就拉走。”
铜板碰撞的脆响后,板车又动了起来。沈微澜感觉到陈妈的手悄悄伸进来,塞给她一个硬物。
借着从草席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看清那是半块玉佩,温润的玉质上刻着一个模糊的“景”字。
“记住了。”陈妈的声音隔着尸体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从现在起,你不是沈微澜,只是个没名没姓的罪奴。到了地方,少说话,多干活,别让人记住你的脸。”
板车碾过护城河的吊桥,发出吱呀的声响。沈微澜把那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掌心,玉的温润渐渐被血浸透。
她知道她们要去的地方是皇宫——陈妈早年间托人打点过浣衣局的关系,那是这天下最森严,却也最容易藏住一个人的地方。
车窗外,一轮血月正悬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将整座皇城染成一片诡异的绯红。沈微澜闭上眼睛,
将那个用血刻在心底的“梁”字,和玉佩上的“景”字,一起埋进了灵魂最深处。
井壁上的血字会被雨水冲刷干净,太傅府的火光会燃尽成灰烬,但有些东西,一旦刻进骨血里,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她活着从那口枯井里爬了出来,就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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