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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寿昌五年,冬。
雪后初晴,总是要比下雪时还要冷些的,瑶台紧了紧身上的棉衣,棉衣并不暖和,却是她唯一一件足以御寒的衣物了。
牙婆子带着瑶台穿过回廊,身后响起嬷嬷尖锐的声音:“手脚都给我麻利点!别东张西望的!”她低垂着眼眸,睫毛上还凝着一丝霜花。
瑶台被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前。抬头看去,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听竹院。
寒风吹得翠竹沙沙作响,风声吹进她的耳朵,瑶台想,这字倒是应景了。
管事嬷嬷见她们到了,小碎步来到她们跟前。先是对着瑶台上下打量一番,眼里的鄙夷都快要溢出来了:“怎么找了个细皮嫩肉的?看着不像是来伺候人的,倒像是来做主家的。”
牙婆子生怕她把人退了,毕竟她可是给了瑶台家人五两银子,银货两讫,这要是贸然退了,只怕她那五两银子也要跟着打水漂了。
牙婆子笑得满脸横肉的,脸上的油都够农户人家吃一年了。她拉着瑶台的手,手上的老茧磨得瑶台生疼,但又不敢把手抽回来。
她似乎是明白了,这管事嬷嬷瞧不上她,可这冰天雪地的,她又人生地不熟,去哪都是死。
要是留不下来,指不定这牙婆子要给她卖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呢。
牙婆子拉着瑶台上前,笑着说道:“嬷嬷,您别看这丫头细皮嫩肉的,但手巧,干活也勤快,吃得还少。”
瑶台一直低着头,不肯吭声。干活勤快,吃得还少,这话确实不假,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
自她十岁起,家里便时常有人来。起先,瑶台并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瑶台问她娘,这些都是什么人?
瑶台娘没好气地告诉她,这些是人牙子。
瑶台又问,什么是人牙子?
瑶台娘没理她,不过渐渐地,家里又来了好些人,那些人都是看看她,然后摆着手回去了。
偶然间,瑶台听到娘和他们争论:“我这丫头得值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太贵了,她又瘦又小,干不了多少活,二两银子顶天了。”
瑶台心理明白了大半,她娘这是要把她卖了。她心里恨,原来人牙子就是干这种勾当的啊!
那人牙子没再来,家里倒也落得几日清闲。但她爹娘却愈发不待见她了,两人一合计,下次若有人牙子上门,给三两银子就卖。
于是没过几天,就有个人牙子上门了,看瑶台生得好,于是出手也比先前几个阔绰多了,出了五两银子把她带走了。
瑶台知道自己命如草芥,遂也没有多想,只是一个劲儿地安慰自己,好歹是没给自己卖到窑子那种腌臜之地去。
牙婆子见她不说话,只当是不愿意被卖,遂蹲下身安慰她:“这周家可是汴京城最好的去处的,我也是瞧你生得好,不愿叫你到杀猪巷去,你若是到了那种地方,头一天去,第二天就得开瓜。”
瑶台将她这一大通话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这杀猪巷嘛,她知道是个什么地界。
御街的西面,出了朱雀门,往西直走,就能看到新门瓦子。顺着新门瓦子向南,就是杀猪巷。
杀猪巷,可谓是天下嫖客聚集之地。
可这“开瓜”是个什么意思,她倒不大懂了。瑶台拽着牙婆子的衣袖,问她:“啥叫‘开瓜’?”
牙婆子告诉她:“就是要接客,要在男人身下讨生活。”
牙婆子见她不语,也没同她多讲,瑶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说得再多,她也不懂。
牙婆子拿出一两银子,又从手上取下个金镯子塞到管事嬷嬷手上,千拖万拖地给她说着好话:“还烦请您给这丫头寻个好郎君伺候。”
管事嬷嬷是个见钱眼开的,她收了钱,也不好说什么了,带着瑶台就往正屋的方向去,路上,还不停地问:“那牙婆子可教给你什么规矩了?”
瑶台细细想来,牙婆子一路上也没给自己说,要怎么伺候主人家,倒是常给她说,她这副模样,要是到了主人家,兴许能做个通房丫鬟。
瑶台也觉得,她这皮囊生得是真好,不像她爹娘,在乡下农庄上养了十几年,竟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牙婆子还说什么了?瑶台想想,哦,对了,她还说,要是有一天,瑶台真的做了通房丫头,一定要记得请她这个贵人到樊楼吃一壶酒。
瑶台想了许久,也编不出牙婆子到底教给她什么规矩了。不过管事嬷嬷也不刁难她。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既入了府,这规矩嘛,一时半刻也学不来。
管事嬷嬷一时也不知道该给瑶台派个什么活来干才好。一则本来周府就不轻易采买下人,二则,瑶台长得实在是漂亮。
而下人是不许很漂亮的,就得是样貌平平的,这样才会把十二分的心思全用在伺候人身上,但凡生得有一丝漂亮,那就会节外生枝,多了几分不该有的心思。
管事嬷嬷想了许久,也拿不出个主意来,旁边一嬷嬷干脆告诉她:“不若把她送到听竹院去,反正那位是个瞎子,美丑也是看不出来的,况且前几日不是刚撵出来一个,现下再送去一个,想来不会说什么。”
管事嬷嬷一想,这法子好啊,可细想来,她又犯难了,听竹院那位,不知是不是看不见的缘故,性子也很让人捉摸不透,手底下伺候的,不过一个洒扫的婆子和小厮,前日里好说歹说,买了一个婢子进府,可伺候没两天,就被这位主子给撵出来了。
罢了罢了,男人都喜欢生得俊的,管事嬷嬷不知道怎得,就想起她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了,成亲还没两个月,就跟着绮陌春坊一个清倌儿跑了,那一年,她刚十九,就成了活寡妇。
她没什么儿女福分,原想着,守着家里两亩薄田,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也可,偏叫菩萨保佑了,她误打误撞来了周家,还当了一个管事。
管事嬷嬷看着瑶台,想着先送过去给听竹院的那位看看,要是瞧上了,倒也好,要是被撵出来,她再给瑶台寻另一个去处。
于是,她对着瑶台便吩咐起来:“郎君喜静,原先贴身伺候的丫头笨手笨脚的,惹了郎君不快,不过三日就被打发出去了。”
“你以后就在郎君跟前伺候,机灵点儿!要是出差错,仔细着你的皮!”
瑶台心里慌乱,连忙应了声:“是。”管事嬷嬷带着她进到正屋,便独自离开了。
瑶台在屋内四处看,竹香和墨香混着暖意在屋内四散,屋内的摆设倒是雅致,颇有些许文人风骨。
瑶台再向前走了几步,看到靠窗的软榻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色长袍,身形略清瘦了些,却坐得笔直。
他的双眸之上覆着一条两指宽的红丝绸。丝绸在脑后草草地打了个结,垂下的丝绸落在肩上。红绸和他略显病态的肤色相称,有一种怪异的清冷。
不用明说,瑶台便知道,这就是周开砚。
他微微侧头,看着窗外。
许久,他的目光才从窗外落到瑶台身上,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周开砚问话,瑶台一紧张,直接给他来了个五体投地般的磕头:“婢子名唤瑶台。”
周开砚微微点头,话语间也听不出他是什么情绪:“留下吧。”
————
瑶台在听竹院干的活并不算重,主要就是给周开砚端茶递水,伺候笔墨,整理书案,以及伺候他的一日三餐。
这活计虽看起来轻松,但周开砚这人规矩极严。
譬如茶是要八分满七分烫的。
墨色是要浓淡适中的。
走路是不能带风的。
饮食是忌油腻荤腥的。
以及最后一点,也是让瑶台觉得最过分的——
呼吸不能太重。
瑶台想,要这么干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会闯祸。
没想到一语成谶,入府第一天,瑶台就闯祸了。
她端着刚沏好的茶水,小心翼翼地来到书案前,脚下却不知怎得就绊了一下。
手中的茶碗“哐当”一声瞬间摔了个稀碎。
瑶台吓得当场就能看见太祖母了。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还夹杂着几分哭腔:“郎君恕罪!婢子该死!婢子该死!”
瑶台该死,可怎么个死法,她还没想好,自己好容易才来这世上走一遭,临了了,必得体体面面地走。
活剐还是杀头,亦或是凌迟?
听起来都不怎么体面。
瑶台想,倒不如一把火给她烧了,然后把骨灰扔进小溪里去。
瑶台这边早已想好了关于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
但周开砚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过了片刻,软榻那边才传来他平静的声音,依旧是听不出一丝喜恶:“碎了几个?”
“一......一个茶盏。”瑶台被吓得颤颤巍巍的,连一句完整的回话都说不上。
周开砚又问:“碎片在何处?”
听到问话,瑶台急忙去捡碎片,手指被碎瓷划了一道也顾不上了:“在...在婢子脚边,西南角三块,西北角两块。”
瑶台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的反应,却只看到周开砚一动不动地坐在软榻上。
她鬼使神差地,悄悄冲着周开砚吐舌头。
反正,他是个瞎子。
周开砚淡淡地应一声:“嗯,收拾干净,下次端稳些。”
瑶台长舒一口气,连磕了三个头:“多谢郎君,婢子记下了。”
瑶台迅速收拾好碎瓷,退出门外时,她身后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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