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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影与快门
1998年的春天,南方的木棉开得正疯,红得像要把天烧起来。
林彩英抱着台相机蹲在树下,镜头对准枝桠间的花苞,手指刚要按快门,背后传来自行车铃铛响——文霜斜跨在车座上,车筐里装着个竹编的鸟笼,里面的信鸽正扑腾翅膀。
“拍啥呢?树比我好看?”文霜跳下车,把鸟笼往树桩上一放。
她刚从鸽市回来,军绿色的外套沾着草屑,裤脚还沾着北方带来的黄土。
林彩英回头时,镜头正好框住她笑歪的脸,咔嗒一声,把那点飞扬的神气定格在胶片里。
“你才从苔石镇来三天,就敢跟我抢镜头?”林彩英收起相机,伸手逗笼子里的鸽子。
那鸽子是文霜的宝贝,从北方带来的,灰扑扑的,却通人性,见了林彩英也不躲。
文霜说这鸽子能送信,再远都找得到家,林彩英总笑她瞎吹,“难不成它还能从南方飞回苔石镇?”
“试试就知道。”文霜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写“南方木棉开了”,卷成小卷塞进鸽腿的信管里。两人蹲在树下看鸽子扑棱棱飞走,翅膀扫过木棉花瓣,落了她们一肩粉白。
那阵子,她们总凑在一起。
林彩英在照相馆当学徒,没事就背着相机大街小巷转,拍老巷子的青石板,拍码头扛活的工人,也拍文霜蹲在屋顶喂鸽子的样子。
文霜则在城郊租了个小院子,养了一笼鸽子,说等攒够了钱,就开个鸽舍。
有时,文霜的丈夫会来接她。男人话不多,骑着辆二八大杠,车后座绑着个铁笼子,里面装着刚买的鸽粮。
林彩英见过他两次,每次都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见了她只点点头,就帮文霜拎鸟笼,动作熟稔得很。
林彩英对着他们的背影按过快门,胶片里,文霜回头朝她摆手,男人的侧脸被夕阳镀上层金边,看着倒也算温和。
而林彩英的丈夫,总在傍晚出现。他在剧团拉二胡,手指细长,说话带着点戏腔的婉转。
有时会提着个食盒来,里面是刚买的马蹄糕,甜糯糯的。文霜总笑话林彩英“被糖衣炮弹收买了”,林彩英就塞块马蹄糕堵住她的嘴,看她被甜得眯起眼,又偷偷举相机拍下来。
四个年轻人偶尔会一起出去。
周末的午后,林彩英的丈夫拉着二胡,文霜的丈夫蹲在旁边给鸽子梳毛,林彩英举着相机取景,文霜则在一边翻她拍的照片,嘴里念叨“这张把我拍胖了”“那张鸽子翅膀拍糊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们脚边,碎成一片金斑。
没人提将来,也没人问过往。林彩英拍的照片越来越多,在相册里码得整整齐齐,却独独空着最后几页。
文霜的鸽子换了一茬又一茬,那只从北方带来的老鸽子却总在,有时会落在林彩英的肩头,咕咕叫两声,像在说什么秘密。
那年秋天,文霜要回苔石镇了。临走前一晚,四个年轻人坐在江边的石阶上。
江风带着潮气,吹得人发冷。林彩英的丈夫拉了段《良宵》,调子软乎乎的,文霜的丈夫把外套脱下来给文霜披上,自己缩着脖子笑。
“等我回了苔石镇,就让鸽子给你送信。”文霜抱着膝盖,声音被风吹得散。
林彩英把相机往怀里紧了紧,“我把照片寄给你,让你家鸽子看看南方的样子。”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后来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很亮,把江面照得像铺了层碎银。文霜的丈夫把鸽笼抱在怀里,鸽子在里面安静得很,仿佛也知道要分别了。
文霜走的那天,林彩英去送了。
火车开动时,文霜从车窗里探出头,手里挥着张照片——是林彩英拍的,她和鸽子的合影。
林彩英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变成个小黑点,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给她的胶卷,里面有她偷偷拍的,文霜丈夫逗鸽子的样子,还有自己丈夫拉二胡时低垂的眼。
那时的她们,都以为分别只是暂时的。以为鸽子能把思念捎到千里之外,以为照片能留住所有温暖的瞬间。
她们还不知道,命运早就在那年的风里,埋下了无数个岔路口,而有些身影,一旦消失在视线里,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林彩英回到空荡荡的出租屋,把那张文霜的照片夹进相册。
最后几页依旧空着,像片沉默的海。窗外的木棉树开始落叶,一片一片,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像谁没说出口的话。
1999年的梅雨季,南方的雨总下得绵密。
林彩英坐在竹椅上剥毛豆,指尖沾着豆荚的绒毛,忽然一阵反胃袭来,她捂着嘴冲进卫生间,验孕棒上的两条红杠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
她扶着洗手台抬头,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发白,眼角还带着没褪尽的红——昨夜跟家里吵了一架,母亲摔了搪瓷缸,说“未婚先孕的名声要烂在街坊嘴里”。
当天傍晚,她往北方寄了张明信片。是张印着凤凰花的,花瓣红得像要滴下来。
背面只写了一行字:“我肚里有个小的,可能是姑娘。”地址栏填着“苔石镇文霜收”,笔尖在“霜”字上洇出个小墨点,像滴没敢掉的泪。
文霜收到明信片时,正蹲在灶台前添柴。北方的秋老虎还没退,炕头却已经垫了厚褥子。
她捏着那张花里胡哨的明信片,看“可能是姑娘”几个字,忽然笑出了声,笑声撞在空荡荡的屋里,显得有点孤单。
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星子窜起来,映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已经能摸到轻微的起伏。
第二天一早,文霜去镇口的邮电所打电话。公用电话挂在斑驳的墙上,旁边贴着“长途每分五毛”的纸条。
她拨了林彩英给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响了许久才有人接,是林彩英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哑:“喂?”
“是我,”文霜摸着电话线,指腹蹭过上面的裂纹,“你那要是姑娘,我这八成是小子。”
林彩英在那头顿了顿,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在捂嘴笑:“真的假的?那正好,让你家小子给我家姑娘当跟班。”
“凭啥是跟班?”文霜也笑,声音里带着点北方姑娘的爽朗,“得让你家姑娘管着他,省得他野。”
“行啊,”林彩英的笑声从听筒里漫出来,混着南方潮湿的风,“等他们出来,就定个娃娃亲。我家姑娘要是瞧不上,揍他一顿也活该。”
文霜应着“好”,挂了电话才发现手心全是汗。邮电所的老头探出头:“跟对象唠呢?笑得跟朵花似的。”她没解释,付了钱往外走,秋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路边的玉米杆被风吹得沙沙响,像谁在背后悄悄说什么。
十月底,林彩英的肚子已经沉甸甸的。她搬到了城郊的小出租屋,离市区远,房租便宜。
每天傍晚,她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看远处的炊烟一缕缕升起来。
文霜的信就是这时候到的,信封上沾着北方的黄土,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
“医生说我这胎稳,是个小子,”文霜的字迹比从前有力些,“你别总瞎想,姑娘好,贴心。等开春了,我让他给你家姑娘当马骑。”
林彩英把槐树叶夹在日记本里,对着那句“当马骑”笑了半天。夜里躺在床上,她摸着肚子跟孩子说话:“听见没?北方有个小傻子,以后给你当马骑。”肚子里的小家伙像是应了,轻轻踢了她一下,力道软乎乎的。
十二月初,苔石镇下了头场雪。
文霜是在后半夜发作的,疼得蜷在炕上打滚,隔壁的王婶听见动静,披件棉袄就跑了过来,嘴里念叨着“早不生晚不生,偏赶这大雪天”。
镇卫生院的产房没暖气,护士端来盆热水,蒸汽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凝成白雾。
痛到极致时,文霜脑子里竟闪过林彩英的笑,说“定个娃娃亲”。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啼哭撞碎了雪夜的寂静,护士把个红通通的小子抱到她眼前:“七斤二两,壮实着呢。”
她眯着眼看,那小子闭着眼哭,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拳头却攥得紧紧的。
第二天雪停了,文霜让王婶去拍了封电报:“生了,小子,等姑娘下令。”
林彩英收到电报时,正疼得直咬牙。出租屋的炉子灭了,屋里冷得像冰窖。
她攥着那张电报纸,汗水把纸洇得发皱,却死死捏着不肯放。
助产士在旁边喊“使劲”,她咬着牙发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文霜生了,她也得把姑娘平安生下来。
傍晚时分,一声细细的啼哭在小屋里响起。林彩英累得睁不开眼,却在护士抱来孩子时,挣扎着看了一眼——那姑娘闭着眼,睫毛长乎乎的,小嘴巴抿着,安静得不像话。
“就叫觉行吧,”她轻声说,声音哑得厉害,“林觉行,睡醒了,就往前走。”
三天后,林彩英能下床了。她裹着厚厚的棉袄去邮电所,给文霜拍了封电报,字斟句酌了半天,只写了十个字:“觉行在此,候旭白来骑。”
文霜收到电报时,正给儿子换尿布。小家伙尿了她一手,她却笑得眼角发湿,把电报凑到儿子耳边:“听见没?你林阿姨家的觉行姑娘,等着你来当马呢。”
北方的雪还没化,阳光透过结了冰花的窗户照进来,在炕上投下一片碎金。文霜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子,轻轻念出那个早就想好的名字:“文旭白,以后可得听林觉行的话。”
小子像是听懂了,小手胡乱抓了一把,正好抓住她的手指,力道不大,却攥得很紧。
窗外的老槐树顶着一身雪,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应和这个冬天里,两个母亲心照不宣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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