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回家
初秋时节,秋老虎尚在云层后趴着,荣城的天气依旧很热。
骆鸣玉拖着行李箱在老街上缓缓走着,一边走一边张望沿街的商铺,努力把眼前的景象和八年前的街景重合。下午两点的阳光还是很烫,她走在树荫下,光穿透层层树影照在她眼皮上,于是前方老小区大门口石墩上,几个红漆斑驳的大字在她以前一阵明一阵暗。
小区门口开了个麻将馆,是八年前的样子,店门口的人行道上盖着一大片树荫,这会儿麻将桌已经从屋里摆到了屋外。
荣城的午后依旧悠闲,尤其这一片是老小区,都是每月按时领着养老金的老居民。
行李箱的滚轮在地面发出噪声,引得店里正在打麻将的居民侧目。
“出入登记。”
小区的大门换了,虽然是二十年前的老小区,但大门也做成了门禁卡的模式。
“我是住里面的,还用登记吗?”
保安听闻又抬起头仔细看了一眼,是个年轻姑娘,皮肤白细,身形匀称并不过于纤瘦,个子不高,小圆脸,眼睛漂亮有神,五官清丽,倒是像这方水土养大的。
“我不认得你,没有门禁卡就得登记。”
于是骆鸣玉在登记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拜访户号二号楼一单元302。
“你来找周老师啊。”保安大叔看着户号面上露出了然,周老师在荣城一中教书,经常有学生家长过来拜访。
骆鸣玉没说话只点点头,怕多说几句保安就不让她进门。
楼道的墙壁被粉刷过,刮上了一层白腻子,从前她还在这里住的时候,墙壁糊的是一层水泥。不过白腻子糊的墙皮也东一块西一块地掉,没掉的部分也被油墨小广告印得乱七八糟。
绿漆粉刷过的铁栏杆已经完全斑驳了,骆鸣玉握住栏杆,借力将行李箱拖上三楼,手松开的时候,掌心一片深红铁锈。
从包里摸出一把银色的十字型钥匙,在八年前还是市面上流行的防盗门锁款式,现在很多人都用上智能门锁了。
铁灰色的防盗门还和从前一样,上面依稀残留了胶水印记,她回头看了一眼,对面邻居大门上密密麻麻的小广告。
大门是干净的,春联是新红的,看样子住在这里的人把生活经营得很好。
钥匙插入锁孔,往左边拧动,两声门锁回弹的声音响起后,大门打开了。
她没想过他八年都没换过锁。
回忆和现实大多是冲突的,所以大多数的回忆都带着一股现实的陈旧腐坏的味道,而骆鸣玉却有些恍惚,因为这间屋子和八年前几乎没有差别,傍晚澄澈绚烂的夕阳从窗口照进来,沙发和玻璃茶几的边沿都泛起一层金光,好似梦,仿佛下一秒徐漫俪就要从厨房走出来催她去洗手吃饭。
短暂地愣了一瞬,骆鸣玉把行李箱拖进屋子,径直走到次卧门口,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她心里没来由地一停,脑子里已经浮现出房间曾经的模样,紧接着,一连串她刻意埋在角落里的回忆又纷纷冒出来,盘根交错,把她的思绪搅成一团。
拧开门把手,脑中的画面并没有复现,很显然房间被当成了杂物间,地面杂物堆积,没多少裸露的地板砖,让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于是骆鸣玉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房间里不属于她的东西统统扔出去。周闻则爱干净,也爱惜物件,这一点从家里随处可见的防尘罩就看得出来,餐桌还是骆鸣玉没离开之前使用的那一套梨花木的,用了十几年,连磕碰的痕迹都很少。
但并不代表他对她的东西同样爱惜。从前她住的房间已经变成了仓库,她的东西被一股脑塞进了一个旧柜子里,就像她从前对待周闻则的物件一样。
大衣柜里堆放着很多男女的旧衣裳,虽然叠放整齐并不凌乱,但四季的衣裳并没分类,仿佛只是找个地方放着,所以能让人分辨出这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衣裳,已经没有人穿了。
她翻到一件桃红色的连衣裙,稍微愣了一下,顺手扔到了门口的旧衣服堆里。那是她爸给她买的最后一件衣裳,她从来没穿过,来到周家之后,因为意识到自己在寄人篱下,所以从来也没穿过亮色惹眼的衣裳。
角落的箱子里堆着成箱的旧书,有些是学生的试卷练习题,还有寒暑假题册,她随手翻了翻,都是批改痕迹,心想原来有些老师也是会看寒暑假作业的。有的写满了思考过程,周闻则会在末尾批注一个:优秀,而有的页面干干净净,只敷衍地抄个正确答案,周闻则不批改,只在末尾写一个:阅。
再往下一层的箱子,装的化工类专业书,是周闻则上大学用的,几乎每一页都有勾画笔记,隔几页就夹着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因为两人专业相近,她一一看过,流程图是他自己画的,他学得很认真。
学生的作业被骆鸣玉扔了,周闻则的专业书她整理入箱,放在了隔壁关着的卧室门口。
绿窗帘很旧,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变得发灰发暗,窗台也没打扫过,厚厚一层灰,看样子这间房他是真不怎么上心。
骆鸣玉把窗帘拆下来放进洗衣机,十几年前的窗帘布,轻薄却遮光。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她庆幸周闻则没把床扔了,不然今天晚上只能把他赶去客厅——她才不会睡沙发。
床垫放得太久,手一拍,一层灰尘浮起来,在空中久久不散,骆鸣玉干脆把床垫拖下楼扔在垃圾桶旁边。
因为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垃圾,楼下那几个坐在观景长廊闲唠的老太太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她早就注意到了,但并不怎么在意,直到又一趟下去,其中一个老太太凑到她跟前:“姑娘,你搬家?”
“收拾房间,我是回来住的。”
“你住哪层的?没听说谁家闺女回来了呀?”
“二号楼一单元302。”
“那不是周老师的家吗?”
“对,我是他亲戚。”骆鸣玉懒得解释,这群老太太的碎嘴巴子她早就见识过,认不得最好,省得编些瞎话。
“你是...周家那小姨子?”
她脚步一转,笑眯眯地走到老太太跟前,其实一开始她就认出来了:“梁奶奶您不认识我啦?您以前可说我长大以后一定会坐牢的呀,您不记得了?”
“人老了,糊涂了...”老太太吞吞吐吐的,她编排过的人太多了,哪记得十几年前的话。
“我后来考上了海大呢,现在回来工作了,你也知道周老师性格软脾气好,我就担心他被那些碎嘴子说闲话,哦对了,听说您孙子去读职高了,恭喜啊,什么时候办升学宴?我和周老师都去。”
梁老太自讨没趣,嘴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什么,往旁边走了。
“周老师,今天下班早啊。”
门卫今年五十多岁,女儿在城里买了房,他和老伴从农村来帮衬,老伴在社区老年食堂当保洁,他在小区当保安,好几年了,和邻里处得很好。
“陈叔。”周闻则打了个招呼,走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门口的几个老太太罕见地没作声和他打招呼,以往她们总会和他来上几句不怎么令人愉悦的寒暄。从前他还小,这群老太太还没那么老,总是拉着放学的他一脸殷切地“关心”:你知不知道你爸妈是怎么死的?你哥带回来那个女人是哪家的媳妇?那小女孩是你哥的娃?
即便是小孩,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两片干瘪枯瘦嘴唇里传递而来的恶意,所以后来他也学着周禾文,不理,不看。
长大之后他考上重点大学,寒暑假他回来,这些老太太又换了副模样,变得慈眉善目,觉得小孩子的脑子装不下她们的恶意似的。后来他当了老师,在这群依旧活在旧社会老人的心里,教师是个神圣的职业,于是连带着她们对待他的态度也变得神圣起来。
“周老师,不得了!你家那个小姨子回来咯!”
“嗯嗯,我知道了。”
几个老太太带着浓重的方言和土话,从前他没怎么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如今也是敷衍了几句就往楼上走,路过垃圾桶时发现堆着许多衣物,旁边还放着一个大床垫,他没多想,只是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就发现垃圾堆里那件深绿色的长裙,他只看一眼就认得,因为这是徐漫俪第一次来周家时穿的衣裳,彼时她还有丈夫。
徐漫俪第一次登门,脸上擦的脂粉很淡,淡到盖不住眼尾岁月的痕迹,她穿了一身翠绿色的长裙,腰间缝了一个小巧的黑色缎带蝴蝶结,一头柔顺的长发披散,她皮肤白,绿衣墨发,站在阳光底下简直像上世纪日历上的封面女郎。
不只周闻则,连周禾文脸上也罕见地露出惊艳。徐漫俪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别过脸,不知道对周禾文的反应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第一次登门,徐漫俪看到饭桌上兄弟俩简陋的饭菜,一声不吭地从厨房里找出围裙系上,用冰箱里简陋的食材做了两菜一汤。
那是周闻则第一次吃鱼香肉丝,很新奇的口感。周禾文从前不大会做饭,但因为父母去世早,不会做慢慢也会了,只是口味一般,他也没想过荤素搭配,菜市场什么菜便宜就买什么菜,肉降价了就买些囤冰箱,和便宜菜炒着一起吃,所以周家的饭桌上,不管荤菜素菜,都是一种口味的。
“多吃点。”徐漫俪摸摸他的头。
后脑传来很轻柔的安抚,头皮又痒又麻,这种感觉透过神经激到他心尖上,让他忍不住战栗。他那时候十五岁,个子很高了,连周禾文都很久没有对他做出这样安抚性的动作。
好温暖,这是他对徐漫俪的第一印象。
那天之后,徐漫俪偶尔会出现在他梦里,没有情色的梦境,她常常扮演他的长辈,他也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母性,他说不清什么是“母性”,每次梦见她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很暖,像寒冷的夜缩在厚厚的冬被里,温暖、踏实。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开始梦见自己早逝的母亲,伤痛早就随着时间慢慢平淡,只是梦的尾声里,母亲常常会因为各种原因和他分别,他会因此生出极致的难过,这种难过从早上他醒来开始,往往会持续一整天。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