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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妃
“十五岁那年大雪,舅母来青州访旧,她问我想不想回宫。师父劝我不要回去,我却点头了。师父将你送给我,说我眼准手稳,是天生的弓箭手,可我注定要辜负师父的期许。”
沈千灯抚上面前长弓上的纹路,一面纹龙,一面刻蛇,它叫龙蛇,是师父送她的及笄礼。古有龙舌弓辕门射戟,沈千灯希望她张弓也能如笔走龙蛇般旭如惊电。
“师父赠弓,我如有神助,今后便是天生的神箭手。”年少轻狂的沈千灯射了一箭,正中靶心。
狄老将军器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少时她是真的想过做一个快意恩仇的游侠。
可她不能,也不敢想。
“那时坐在回玉京的船上,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有用武之地。”沈千灯忆起过往,无奈地笑了笑。
六岁,她被遗弃在乱葬岗,变成沿街的乞儿。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记得阿娘姓沈,是兖州人。所以她大抵是成国人。
七岁,她跟着难民逃去青州。一个破庙里,她替当年还是太子妃的启国太后引走了追兵,得幸离开战火,不用再与狗争食。
太子妃引荐,她成了狄大将军的徒弟。
尽管那段食不果腹的日子早已远去,可依旧是她幼时的噩梦。
所以她接了公主之名,也接了公主之命。
所以她自请远嫁到成国,两国结秦晋之好,她成了如今的襄王妃。
也因为,兖州是襄王的封地。
眼前的烽烟、狼藉都与幼时的记忆重叠。
今时今日,她确实是兖州城之主了,她需得担得起襄王妃之名庇佑兖州百姓。
空中弥漫着烧焦呛人的糊味,远嫁成国,唯有龙蛇弓,此刻勉强算得上沈千灯身边的旧识。
“不过还好,虽然没做成大侠,也是当了一回将军。”
*
半个时辰前。
“王妃,不好了,城西粮仓走水了!”何参军急匆匆来报。
沈千灯像是被火烫到了脚一样,几乎是踉跄着往前冲,飞上马,连衣角都被带得猎猎作响。
没人不清楚此刻失火意味着什么。
临近城西,四下是妇孺惊恐的叫嚷哭喊声。
城西浓烟滚滚,火势冲天,好像要以摧枯拉朽之势吞没整个兖州城。
沈千灯抛下缰绳就要往里冲,却被几个人紧紧抱住双腿拦下,不能动弹。
“王妃恕罪,您是兖州城的主心骨,您不能冒这个险!”
“潜火兵已经在救火了,您不能进去!”
看着水龙的水柱没进不见底的火势,沈千灯要挣脱几人的束缚。
“松开!”
“王妃!”
“我不进去,松手。”
几人撤下力道抱拳,随后也去拿蓄水囊救火。
沈千灯静静伫立在喧嚷的一隅,耳边有风声掠过,她觉得阳光甚是刺眼,伸手挡了挡。
这不像是公主的手,有厚茧、伤疤,残缺的指甲,缚臂上是洗不掉的新新旧旧、层层叠叠斑驳的血迹。
她瞥见一旁有胆小的妇人在啜泣,垂髫的女儿在给她擦眼泪,却因为衣袖沾上的烟灰擦成了花猫。
“阿娘不哭,相信王妃娘娘,娘娘会有办法的。”
……
“还剩多少?”看着眼前被烧焦的断壁残垣,沈千灯已经冷静下来,缓缓开口。
何参军无言,紧皱眉头跪地,“不足全军三日口粮,末将失职。”
兖州被围,刺史何苍仓皇逃窜不知踪影,他的次子何修明,一个还未及冠的举子,却自请参军之职坚守到今日。
兖州一向春旱,最怕火攻,这一招釜底抽薪,防不胜防,纵使已经命军巡铺加强巡查,可无奈今日东风相助,防无可防。兖州城早已到了出现一丁点火星就能炸开的紧绷氛围,更何况是毁天灭地的一场大火。
“王爷有消息传回来吗?”
“我们被围五日,已经与城外失去联系了。”
许是太久没合眼了,沈千灯都忘记,远水解不了近渴,兖州孤木难支,大概已经成为弃子了。
“修明,你有后悔吗?后悔挺身而出替你父亲站在此处。”沈千灯忽而问出了不相干的一句话。
“我读圣贤书,岂能无视窗外事,更何况战火烧至我的桑梓地,无论我父做何选择,修明一步不退。”
城外是信王的大军四面合围,穆承锋前脚领兵快马加鞭赶赴都城成安,后脚信王就派世子穆承言带兵来攻兖州,好一招围魏救赵。
来的还是骁勇善战的金甲卫,信王当真看得起兖州。
沈千灯点点头,良久只吐出一个“好”字。
穆承锋最后传回来的消息是正在猛攻都城成安。
信王想困死兖州,挟持她让穆承锋退兵,殊不知她这个妻子与襄王委实没有生死契阔的深厚情谊。只是她不能无视兖州军民,也不能放任奸佞称雄。
一开始沈千灯是有机会逃的,皇弟接她回启国的人马就在城外,她却一拖再拖,甚至让他们回启国搬救兵。
她只是刚嫁来兖州三个月的新妇,甚至新婚当日夫君就领兵勤王,原本无人信任她这个远嫁的和亲公主会守城。
可三书六礼已过,她就是穆承锋明媒正娶的妻。
兖州城被围之日,兖州刺史不知所踪,襄王妃沈千灯的出现稳住了军心,对战之初,只三箭,沈千灯射下了信王王军战旗,夺旗为先,士气大振。
城中众民请命,她担下了守城将领之责。
祸不单行,火烧粮仓后金甲卫即刻兵临城下。
“城楼上那个,还不开城门,是等着投胎做饿死鬼吗?”
“襄王已经伏法,你们没有援军了!信王殿下仁慈,守将开城献降,爷爷饶你们不死!”
“给脸不要脸就只能送你们一起上路了!”
城下传来叫阵的声音。
“他们说殿下已经……”
“不可能!若无殿下在成安掣肘,他们早该强攻。传令下去,军中若有人敢散播动摇军心的谣言,军法处置!”沈千灯一百个不信,果断下了命令。
“是。”
信王世子带的金甲卫训练有素,说得话已经不算太难听,只是如今粮草已断,城中人心惶惶,震慑一时也不是长远之计。
若不破釜沉舟,兖州城今日必破。
沈千灯思忖一番,心中已有答案。
“何参军,点兵,不要有新妻幼子,不要家中独子,五百人,愿为兖州而战者,随我做先锋。”
沉重的鼓声响起,擂震九天。
沈千灯做好了征不齐一队人马的心理准备,可她没想到,转身走下城楼的那一刻,何修明身后密密麻麻站满了数千人。
“你们可想好了,此战为死战,有去无回,退是不退?”
何修明上前一步,拔剑高呼:“大丈夫生于乱世,当立不世之功,为遂此志,生死何惧!”
何修明身后一众齐声,三呼“不退”。
“好。”沈千灯哽咽,抱手握拳一拜。
数千人列为四队,分路出击。
这是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了。
沈千灯将龙蛇弓背在背后,飞身上马,手持红缨枪高喝:“开城门!”
“众将士随我迎敌!”
厚重的城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沈千灯的脸上由阴翳变为光亮,此战胜负在她,若赢,兖州全城性命可保,此战胜负也不在她,成王败寇向来只看谁能坐上皇宫里的那把椅子。
但此刻——
“告诉穆承言,兖州城我守定了!”
这一战,孤军奋战的兖州先锋拼出血性竟硬生生没让对手占据上风,眼瞧着金甲卫就要铩羽而归。
“嗡……”
兵戈对撞。
震得沈千灯虎口发麻,长枪险些脱手。
想必对方也不好受。
趁着对手防御的空隙,沈千灯顾不得疼痛,一个撩枪,挑落对方手中剑一并贯穿血肉,可她也暴露了自身,另一边有同伴来救,远远一箭穿进沈千灯的左胸口。
一箭穿心的那一刻,长枪的锋刃还滴着敌人的鲜血,脱手滚落,龙蛇弓洇着鲜血随沈千灯一起落马跌入尘土,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少时在青州后山练箭的场景,沈千灯想,神箭手饮羽而终,战死沙场,倒也算死得其所,一将换一将,她没吃亏。
沈千灯低头看着胸口红白相间的箭羽。
是铍箭。
她费时费力研制的铍箭果然无坚不摧,就是……
扎在自己心口太疼了。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不要再来兖州。
“王妃——”
“殿下!”
有人在唤她,但她的视线已经模糊,看不到了。
她太累了,就要长眠于此。
沈千灯最后的力气呢喃出一句:“为什么……”
这是她一直想问,却问不到的问题。
她来兖州就是想找到那个姓沈的女人,质问她当初为什么狠心抛下自己?
可她没机会开口了。
这是沈千灯为自己算中的结局,王妃若战死,群情激愤,哀兵必胜。
一股鲜血从口中呕出。
这一战,她赢了。
*
“襄王殿下——兖州急报——”宦官扯着尖细的嗓音一路慌张地跑过来,“殿下,是捷报,启国的援兵到了,兖州保住了!只是……”
头上戴着孝巾尚未卸下战甲的男子一把扯过宦官手中的战报。
“只是……王妃殉城了!殿下您节哀呀!”
穆承锋不可置信地反复看了几遍战报,握着战报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踉跄几步扶住桌子,“你下去吧。”
他无力地将战报递给旁边的人,嗤笑一声,“你看我这一路走来,有多荒唐。”
父王为他名正言顺的继位甚至留下了未完的圣旨。
穆承锋看着案几上的传位诏书,痛苦地摇头,“我父王谋反薨于小卒剑下,我坐享其成黄袍加身。我妻远嫁为我苦守故土尚未归宁,我岂能高坐明堂富贵一生?”
先帝病逝,什么信王谋反,老襄王护驾身亡,这些说辞都是给外人听的。
明明是老襄王与信王合谋欲逼宫太子不成,老襄王与太子一同殒命,左右死无对证,襄王下属反咬一口将矛头指向信王,消息传到兖州,恰是穆承锋的大婚之日,而这一切,他在义无反顾领兵勤王,今日攻破成安之时才得知真相。
那人看了战报,更无言开解穆承锋。
新妇守兖州,血泪淹疏奏。
“我不信先帝当真昏聩无能,先太子不堪为储,薛家不能接受我与启国的姻亲,更不会容忍阿言在军中的威信,唯有你,阿声,唯有你才是最适合践袭的人选。”穆承锋抓住他肩膀,目眦欲裂。
不容拒绝,穆承锋颤抖的手提笔补全了圣旨的空白,传位梁王。
待穆更声反应过来扑上去阻拦,只剩迎面溅来滚烫的鲜血。
成安数月,他看到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也听闻与这场灾祸毫不相干之人作困兽犹斗。血的温度让他堪堪意识到这绝非远避山林就能够独善其身,血脉传承的尊荣捆绑着世代诅咒的枷锁,甘愿为宸极大位画地为牢。
现在呢?
他逃了那么久,仍是避无可避了吗?
你听,朝堂那下一句句歌功颂德的褒扬之语,像不像枉死冤魂的催命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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