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叫小伟的男人准备去死

　　飞机要起飞了。
　　我叫王小伟，男，29岁，现在坐在一趟北京飞往迪拜的飞机上，经济舱，位置很小，但在这架飞机上，我只需要忍受八个多小时，因为迪拜只是中转站，我的目的地是特罗姆瑟，挪威的一个城市。
　　顺带一提一嘴，北京也不是我的起点，我坐高铁来的。
　　我并不是去旅游，哪怕有朝一日我在华尔街工作，也决计不可能去一个往返机票一万多的地方旅游，去挪威，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活了。
　　这样说就合理多了，一个打拼多年，兜里还没几个子儿的普通人，除了想找个自己满意的地方死，确实没有别的理由来这里。
　　我旁边坐的是个学生，刚上飞机那会还在看下载的网课，现在趴着睡着了，不知道他的终点是哪里，但最起码，肯定不是去死的，我上学那会虽然总把死挂在嘴边，但大家都知道，人常挂在嘴边的东西，一般都不是真的。
　　我也有点困了，但是一想到这是我的生命倒计时，还是别这样说了，挺别扭的，反正一想到轩窗外这些蓝天呀，白云呀，座位前边儿的宣传册呀，小屏幕播放的安全演示呀，以后都看不见了，我就觉得还是别睡了。
　　在迪拜下机的时候，我累得够呛，也没心情逛这富丽堂皇的航站楼，索性在星巴克坐了俩小时，要了杯抹茶可可碎片星冰乐，真甜，太好喝了，我喜欢喝这个，但是上班的时候不好意思点来喝，一个人的时候，又觉得没必要，现在想想，那上千大洋全贡献给了冰美式，我也是够脑残的。
　　真正痛苦的是第二程飞机，夜里飞了近十个小时，我全程醒着，这次倒不是因为不舍得睡，而是实在如坐针毡，僵硬老化的腰都快折了，md，好想死，没事，很快就可以死了，再忍最后一下。
　　说真的，我几乎忘记了落地特罗姆瑟的第一天我干了什么，因为太累了，我半死不活地赶到预定的民宿，和房主打了个照面，我的房间是二楼主卧，回房后，几乎是倒头就睡了，再醒来时，窗外一片昏暗，我以为是凌晨，看了时间，发现还不到下午六点，不愧是高纬度地区。
　　主卧带有一个露天小阳台，站在上面往下看，大街上空无一人，白天的积雪在路面冻成了泥水交融的冰面，我想出去看看的心情被打消了，夜风冷的刺骨，气温大约比白天还低十几度，我裹紧羽绒服，退回温暖的卧室，这才发现靠墙的壁炉燃着橙色的火焰，有人在我睡觉时，帮我点燃了壁炉，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种擅自进入别人房间的行为，但一码归一码，若没点燃这个壁炉，我的找死之旅可能会提前结束，遂不追究。

　　“叩、叩。”

　　我正坐在壁炉前发呆，忽然有人敲门。
　　“来了！”我脱口而出，忘了自己说的是中文，而拉开门后，门外站着的年轻男人对我微笑，说：“华国人？”
　　他不是华人长相，个子很高，比一米八的我还要高不少，但非常瘦，下颌骨头清晰可见，虽然是黑发，却打着卷，他长得不错，可以说是极其优越，尤其是鼻子，像刀刻的石膏雕塑。
　　或许是看我表情疑惑，他主动解释道：“我父亲是华国人，我跟着他在中国生活过很久。”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心中却并无在异国见到老乡的喜悦，甚至可以说是失望，我跑这么远，跨越半个地球，飞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就是为了彻底远离那个令我厌烦至极的环境，和完全陌生的人，或是根本不和人类打交道吗？我越想越觉得一股怒火窜上脑门，华国人太他妈多了，插翅也难逃。
　　“真高兴在这里遇到同龄的华国人，你可以叫我奥非斯，”青年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同时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大掌干燥温暖，被握住的那只手像是伸进了袋鼠育儿袋。
　　我僵硬地回握他：“我叫——”
　　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想到了这么一个场面，在我死之后，警察叫这个混血小老乡来认尸，他忍着反胃在我尸体周围转悠，说不定还要用中文叫我的名字——王小伟，这太瘆人了，我已经控制不住表情，怪笑着胡乱答道：“我叫杜克。”
　　话音落下，奥非斯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抽动，我敢保证我看见了，但很快他就忍住了，并且邀请我：“好的，杜克，我是来邀请你一起吃晚饭的，为了欢迎新客人，英格丽德做了鹿肉汤和热可可。”
　　我跟着他下楼了，之所以没拒绝，是因为我的大脑被懊悔和恼怒填满了，一般只有宠物，尤其是狗才会叫杜克，刚才嘴比脑子快，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
　　下楼的一路上他都紧紧拉着我，像是在牵引一只幼犬，这太恶心了，我发誓吃饭时要离他远点。
　　天不遂人愿，便宜没好货，因为这家民宿价格低廉（相较于其他），餐厅很小，一共只有四张椅子，围着一张铺着厚蕾丝桌布的四方小桌，房主老夫妇坐在一起，我别无选择，只能在奥非斯身边坐下，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食物看起来不错，我甚至在那汤里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酱料味。
　　名叫奥莱的老头儿和蔼道：“Velkommen til oss, og h?per middagen smaker deg.”
　　我痴傻地点头，一个字也听不懂，谁会为了死前最后几天特意学一门语言，就像我不会在工作学习以外的事上耗费心力一样，但显然这个餐桌上坐着一位翻译，奥非斯徐徐开口：“奥莱说，欢迎你来，希望晚餐合你口味。”
　　在老夫妇殷切地注视下，我舀了一勺汤放进嘴里，咽下的一瞬，却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这、这不国内黄豆酱的味儿吗？虽然鹿肉还有些去除不掉的腥气，但总体还算不错，我连忙比了个大拇指。
　　看到我喜欢，老夫妇很高兴，一时间，大家都在安静地吃饭，奥非斯却偏要打扰我，他凑到我耳边：“熟悉吗？是我专门从华国带来的黄豆酱。”
　　英格丽德的视线投过来，我借着拿纸巾的动作和奥非斯拉开点距离，道：“我还是更想尝尝当地的口味。”
　　他挑眉：“杜克，如果按当地口味来做，你尝到味道的第一秒就会吐出来，我可不想收拾你的残局。”
　　这个人实在是太惹人烦了，自以为是，擅自揣测别人，和我那个喝粪水的上司一样，我心中谩骂不止，但碍于老夫妇在场，我还是保持着风度，说：“闭嘴。”
　　他又笑了，不得不说，他笑起来更加光彩照人，黑色卷发抖动着，让人不合时宜的想到“花枝乱颤”这个词，我余光看到英格丽德对奥莱说了句什么，于是奥莱也对我微笑起来。
　　这太诡异了，我被他们笑的浑身发毛，饭也吃不下去多少，端着一杯没喝完的热可可就匆匆上楼了。
　　仍是坐在壁炉前，进食过的身体不再打寒战，但我还是用毯子把自己裹紧了，可能是旧毛病又犯了，我心跳得很快，手指有些抖，我讨厌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自来熟的陌生人，尤其是光彩照人的陌生人，我希望奥非斯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从包里掏出了自从来到民宿以后，就没再拿出来过的手机，插上转换插头，开机，点开一个离线视频看起来。
　　除了出行必须的软件，几乎所有软件都被我卸载了，为了以防无聊，我在出发前下载了几本电子书和几个老电影，黑白的默剧，我想尽可能多地切断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无论是感官还是记忆，又或是习惯，刚才那碗黄豆酱汤不可避免地再次勾起了我的记忆，就是因为它，我才陷入了旧的痛苦中，看着身穿黑白西服的男人在黑白的小屏幕里走来走去，把眼泪像乳汁一样一滴滴挤出来，我太想死了。
　　无论如何，有热可可中的糖分和壁炉的热度安抚我，后半夜，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混乱的生物钟将我唤醒，简单的洗漱过后，我躺在床上发了会呆，在下楼和继续躺着之间犹豫了半个小时，最后没得出结果，于是我继续躺着。

　　“叩、叩。”

　　我把头埋进枕头下面，告诉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杜克，你醒了吗？”

　　我紧张的竖起耳朵，一言不发。

　　他又叫了一声，接着安静了大约一分钟，我以为他走了，便把头从枕头下面拔出来。
　　“嘿！”
　　一个硕大而沉重的东西扑上来，是奥非斯，他没有走！我被他紧紧压在身下，桎梏感让我像个遇到露阴癖的孩子那样惊叫出声：“你干什么！！”
　　或许是我晨起的声音太过嘶哑难听，在我奋力挣脱他的压制之前，奥非斯自己就从我身上起来了，他脸上没有戏谑，而是有些焦虑的神情，这种神情我最熟悉不过，每当我又因为搞砸某些事，被老师、上司等人训斥贬低时，我就是这么一副焦躁不安，又懊悔担心的鬼样子。
　　“对不起，小杜克，我只是想开个玩笑。”他一只手悬在空中，似是想要触碰我。
　　但我用毛毯盖住自己，不把任何一寸皮肤露在外面，我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中有些古怪的得意，我总算理解为什么那些人喜欢训斥我了，看到一个和你有着相同生理结构、同样都是现代灵长类的智人，因你的举动而畏惧或服从，的确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有些飘飘然，甚至没注意他对我的称呼。
　　“小杜克，你能原谅我了吗？”可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我完全搞错了，奥非斯根本没有为自己的恶劣行径产生哪怕一丝的焦虑，至此为止，他仍是在逗弄我，不然他为什么一直用对幼犬的爱称叫我？
　　“从我床上下去，”我用我能做出的，最厌恶的表情看着他。
　　他半举起双手，膝行下床：“小杜克……”
　　“不要这样叫我！”我受不了了，拖起一个饱满的靠枕甩到他脸上，许愿能把他的鼻梁打断，可奥非斯瘦削的身体却如一块巨石那样岿然不动，举着双手等枕头从他脸上滑落，他又像之前那样光彩照人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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