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海潮涌向你

作者:郁不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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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厄连小镇的早晨



      有人盯着他。

      宋郁雨一觉天黑,这是他睡醒时第一感觉。

      三伏日将至,按往年习惯,他该卡着零点走进庄园的主宅。

      先前宋郁雨都会以借怕黑,落日时就进宅。

      今朝的他,临近夜半,双眸才露出一条惺忪的缝来,下意识伸手拽床头,摸索半晌。

      睡前满格的手机,一亮屏,只剩一格电。

      他眼眸一转,又一看时间“11:59”

      微风来时,身上衬衫仿佛沾满水珠,他身形骤然一顿,指尖轻扬间,撩起一缕墨纱,回环几番单遮住了要害。

      微风去时,少年左脚绊右脚。

      隔着城墙,主宅闪出的灯火仿佛就在他的眼前,酸涩泪水顺涌而出,砸在赤脚背,他缩紧脚趾,怀抱颤抖的棕熊玩偶。

      小心翼翼地迈进琴声。

      这是他第一次迟到,也是他第一次听到解遇水弹琴。

      “哥哥。”

      大门仿佛开了天眼,人的热息一远,它轰隆砸入门框。

      嘭!

      骨头撞击床板,清脆撞响缭绕耳畔,身畔成堆符纸遨游天际。

      宋郁雨塌着嘴角,清冷眸光扑朔:
      “我不来找你,你也不来找我。”

      细腻的肌肤纹理迈入滚烫,他装模作样着,低举关机的手机,横向对着施暴者。

      “我真的很伤心,哥哥。”

      解遇水一撩额前发丝,半蹲下身,鼻尖与自己亲爱的弟弟相抵,嘴中缓呼出的热气,宋郁雨悄然呼入口腔。

      “药?”

      解遇水言简意赅,俯身蜻蜓点水般含住少年薄唇。

      少年熟悉搂上他的脖颈,头埋进冰块般的肩窝,像只小鸟,暖热狭小的巢穴。

      “按哥哥规定的,药丸一颗不差的,都吃了,我明天可不可以不吃了。”

      宋郁雨松力,紧绷的皮肤登时弹回,对方凸起的锁骨霎时刻上一道标记,颜色渐渐加深。

      “有女人的香水味。”

      解遇水垂头,佯装着去嗅锁骨处:“刚结束宴会。”

      成功的伪装,他得以凑到少年脸庞处,铺满酒香的唇瓣贴着少年的耳廓,欲言又止。

      宋郁雨抿着唇,紧绷的唇角勾起上扬的弧度:“是吗。”

      解遇水伸舌浅碰潮红的耳廓,回舌间,他横抱起少年。

      “赶海在即,乖点。”

      宋郁雨挑眉,又是一句:“欢迎哥哥有奖竞猜。”

      呼——

      窗外狂风大作。

      少年侧身子靠在轮椅上,迷茫的眼神瞧着滚轮的转动。

      履带之下,思绪如泥,反复碾压。

      他们此时此刻身处俄罗斯的最东方,这里,是欧洲与北美洲的分界线。

      白令海峡

      同时,这也是他第二次赶海的地点。

      临近礁石,宋郁雨呼一缕海风,满意地勾起唇角,孔雀开屏般张开双臂。

      “很期待第二次瞧见人类的自相残杀。”

      解遇水扶住他的左臂,替他重新绑好松垮的绷带,小心翼翼的,像在照顾一个陶瓷娃娃。

      宋郁雨享受着特殊待遇,舒服地阖上双眼,百无聊赖间,他启唇:“哥哥,你认为赶海有什么意义呢?”

      解遇水放下凉薄的左臂,照少年的意,埋头开导:“以生命为代价接受海神的委托,赶海并没有实质性意义。”

      “我记得我曾问过哥哥。”宋郁雨升起沉重的眼皮:“赶海的人,就例如哥哥你,和其他赶海人,你们之间,是不是有像小说描写的那样,有排除普通人的共同生活空间,或者称为缩小版地球?”

      解遇水眉头向下探去,额头间的川字一丝一毫地审视着少年的面庞,每一寸毛孔,都不曾放过。

      “你提出了我没想到的猜测。”

      宋郁雨仰头,在破晓的黎光中找寻男人的眸子:“哥哥,再装。”

      他不顾对方无用的回答,自言自语:“要是真如我所说的那样,那么,赶海是有实质性意义的,就比如,我们可以像它那样,再创个地球。”

      “宋郁雨。”解遇水唤醒乌托邦中的少年,语气的平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保持正常精神状态。

      一语点醒梦中人,宋郁雨放下勾起的唇角,从轮椅的口袋里掏出一瓶药,垂头朝口腔中强塞入一颗。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吃药,

      第二次,是在进入委托后,

      白令海的委托选址,不似大西洋的架空虚构,但也不是完全现实。

      宋郁雨瞧着陌生的景象,熟悉的环境,扬手指向风平浪静的海面,还未出声,解遇水抢先答

      “俄罗斯边界处的海岸。”

      哗——

      墨染黑的陡崖间,蓝水翻涌白浪,滚滚东流,海涌潮辉。

      锐不可当的海风狠辣奔腾来,横扫整片海域,不留情面。

      宋郁雨本就瘦削,此刻,即使有了轮椅的加重,他依然倏地向外退去稍许距离。

      得亏解遇水及时抱住他和轮椅,两人一椅才得以没有陷入海水风暴。

      “有……”

      风太大,解遇水趴在少年肩头,像聋了一样,双耳耳鸣此起彼浮。

      他听不到少年的嗓音,单凭唇语,也无法读懂那颤抖的唇瓣。

      宋郁雨显然本人也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先是一怔,后左手握着右手,在解遇水的右手背上,一笔一划。

      “海中有血。”

      解遇水眼向上一眯,正如少年写的,骤然变脸的海水央,有颗细小的星光。

      它处在波光粼粼的海面,周身赤红的浪花衬得星光是那样耀眼。

      风越刮越大,浪也越翻越高,无数次淹没那颗星,它反倒像礁石,伫立蓝水,享受白浪。

      “那是人!”

      一声惊呼冲破天际,宋郁雨下意识向海面望去,强劲的风仿佛长出血肉,无数四肢强压头颅,将他硬掰向侧方。

      咔嚓——

      [欢迎各位嘉宾参观世界十大海峡之一——白令海峡!]

      万籁俱寂。

      海岸赤红,滴滴海水在上晕染开来,宛如幅沾色的水墨画。

      风渐渐停息,海浪也不闹了。

      潮汐中的星光也黯灭。

      万物重回初始的形态,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解遇水松懈双臂,收回掐脖动作,嫌弃地撕下野鬼魂头上的符纸。

      他从冲锋衣口袋中掏出方巾,迅速而不失优雅地擦拭着沾血的双手。

      顺便,他俯身为宋郁雨细细擦拭着他的每寸肌肤。

      “我在。”解遇水俯身,绕着少年瞪大的眼眶,反复揉搓:“郁雨。”

      方才有只陌生的鬼魂掐住了他的脖颈。

      熟悉的威胁动作似一顶牢笼,少年半晌吐不出一句清晰的言辞。

      “郁雨。”

      他又一次唤。

      “哥哥在,不要怕。”

      “哥哥。”宋郁雨木讷地盯着脚底,软瘫在轮椅上的双腿身不由己,哆嗦至他双腿发麻依旧不歇,他几乎全身都在使劲,手上抓了不少发丝“我没事……”

      一位男向导来了,专门来接他们。

      “嘿,大家好,玩得怎么样?”他与众人各自简单握手,唯独卡在残疾人士那关。

      他欲言又止,伸手想要主动的欲望,因对方眼神里的漆黑而在心里连连打退堂鼓。

      举在半空的手,他一时犹豫该不该收回。

      “您好。”解遇水替宋郁雨与男向导二次打招呼,男向导一惊,退缩的手被解遇水圈住手指。

      男向导又一次尝试挣脱。

      咔擦——

      “我是他的亲属。”解遇水用才学会没几天的蹩脚俄语回应,没成想,男向导还真听得懂,理解地笑笑。

      手,终于撤了回来,柔软的手指,失了骨头般耷拉着。

      其他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三人这处,一部分眸光是钦佩,另一部分眸光是嗤笑。

      解遇水从不是一个在意外界目光的人,可宋郁雨是。

      待男向导走后,解遇水侧身,用自己的身躯遮住轮椅,替宋郁雨开括了番新天地。

      他刚才喂宋郁雨吃了两颗药,少年涣散的瞳孔重新聚起一丝希望。

      解遇水转眼,回避宋郁雨抛来的眼神,瞧向向导的方向。

      一路上,宋郁雨都在清数自己的药片。

      药片比先前少了三颗。

      他吃了两颗,解遇水吃了一颗。

      解遇水为什么会吃治疗自己应激障碍的药片?

      宋郁雨怀疑的神色落在解遇水眼中,他再一次刻意回避。

      宋郁雨也没打算细究。

      男向导一路西向,沉重的步伐踩在松软的泥土上,节节枯枝发出哭泣的脆响。

      “乌厄连是俄罗斯最东边的居住点,路过白令海的航轮上,经常混有偷渡客,每至此地他们就跳船,相继游来,混为乌厄连的居民。”

      流畅的语气,断断续续地在众人脑中被翻译为中文,向导似在解释方才海面上的星光,理由却未免太梦幻些。

      没人敢反驳他。

      宋郁雨却是个不怕死的。

      “游过千里海域,那他们还是人吗?”

      男向导脸色一沉,眼皮松垮地压住视线,打量的眸光潋滟。

      “国家领土神圣不容侵犯,凡犯者,我们身为国家血肉,不可唾面自干!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尊重我们领土的人,我们更不会尊重他们!他从原则上来讲,从精神上来讲,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个人!”

      啪—啪—啪

      掌声如彩,周遭景色染上纯净的颜色。

      少年和男人皆对视一眼,眸光意味难寻。

      一行人横穿色彩斑斓的深林,跋涉长途,来到一处与众不同的小镇。

      这里的小镇,遍地种植白桦树,如朵朵花期中的白玫瑰,盛开在俄罗斯最东边的贫瘠土壤之上。

      男向导将每个人都安置到一间屋子里,后一言不发地远去,几个胆大的,组织着上去主动搭话。

      宋郁雨躲在全封闭的三角木屋中,方才进屋时,他在门缝中塞了块方巾,以免屋门一关便再也合不上。

      男向导一走,他就抽出丝巾,趴在门框上,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瞧着这座小镇的大致景色。

      不久前,他们现实中进入委托是在准时准刻的凌晨五点。

      如今小镇上方的天,有些昏黄了。

      宋郁雨第一次进委托,是在上周的周三凌晨五点,他接受了大西洋的委托,时间与他所在的中国黑龙江同步。

      这次即使他现实与委托同样身在白令海峡,时间也相差许多。

      他猜测,委托的时间会根据案件而改变,而非以现实世界为根据。

      余晖刺过暮云,在他身上镀了层金。

      巨大的火球在暮霭中,照耀这片偏僻的小镇。

      宋郁雨打了个喷嚏。

      奇怪,他记得他哥同他讲过,委托中的一切都是虚拟的,不会有真切的感受。

      他将方巾重新插回门缝,在自己身上披了层厚被后,意味深长地趴在门缝中欣赏这片小镇。

      二十栋相似的三角木屋围着一口井画了个圆,中央圈了个大广场,这里似乎前不久才下过雪,广场盖上一尘不染的雪棉被。

      镇上有专门扫雪的人,正举着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清扫每家每户门前。

      待他走到一处家门前,木门咯吱一响,打破小镇的寂寥。

      万千木门霎时发出同样的咯吱响,

      所有村民打开自家木门,他们身着同样的黑色长袍,发丝皆凌乱。

      他们一眨不眨地盯着发出噪声的青年,无声宣判他的罪行。

      青年吓得瘫软在地,浑身如骰子般颤抖。

      冗杂噪音吵得人耳朵疼,宋郁雨蹙着眉,试图在嘈杂中寻求一丝不同。

      于是,他听见

      有一声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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