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命名

作者:心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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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转学的第28分


      九月初的桐城,暑气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空气里浮动着香樟树被烈日反复炙烤后散发的浓烈气息,混杂着新书油墨的微苦,还有一丝若有似无、却无处不在的、属于重点班特有的紧绷感。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进这扇门的人的神经末梢上。
      林晚星站在高二(1)班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教室门口,指尖冰凉,无意识地攥紧了肩上书包的带子,细密的汗珠却从掌心渗出,洇湿了帆布纹路。教室里是近乎凝固的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而持久,以及讲台上那位戴着厚厚镜片、神情像淬了冰的班主任张老师,翻动花名册时纸张摩擦的脆响。几十道目光,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像无形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她像个误入精密仪器的异物,一个在学期中突兀楔入这架高速运转机器的转学生,格格不入。
      “林晚星?”张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锋,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在寂静的水面,清晰地荡开,“你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窗那个空位。”
      “谢谢张老师。”晚星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维持着表面那层摇摇欲坠的平静。她垂下眼睑,快步走向那个唯一的、仿佛被遗忘的角落。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带着探究的温度,像细小的芒刺,追随着她的后背,让她每一寸皮肤都微微发麻。空座位旁堆着几摞蒙尘的旧试卷,桌面上覆着一层薄灰,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细小的尘埃像迷途的灵魂般无助地飞舞。她默默放下书包,拿出湿巾,近乎固执地一遍遍擦拭着桌面和椅面。指尖触到冰凉的灰尘颗粒,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外面是熟悉的香樟树冠和陌生的、空旷的操场,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疏离感,像潮水般瞬间将她吞没。
      “好了,安静!”张老师用力一拍讲台,沉闷的声响让整个空间都震了一下,他目光如炬,扫过鸦雀无声的教室,“现在,把上周的数学随堂测卷子拿出来,讲评。”
      窸窸窣窣翻找纸张的声音瞬间响起。晚星的心猛地一坠,沉入冰窟。指尖僵硬地从文件夹深处,抽出一张折痕深刻、右上角那个用红笔勾勒出的、硕大而狰狞的——“28”。那鲜红的数字,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嗤啦”一声烫在她心上,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耳膜嗡嗡作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卷子对折,再对折,再对折,直到那耻辱的分数被压缩成掌心一小块滚烫的硬块,似乎这样就能将它彻底藏匿。
      张老师开始在黑板上讲解一道复杂的立体几何题,逻辑严密,步骤清晰。晚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可那些纵横交错的辅助线、冰冷抽象的空间向量符号,在她眼前扭曲、缠绕,最终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灰网,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窒息。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飘向旁边隔着一个过道的男生。他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在雪白的草稿纸上飞速演算,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而他面前摊开的试卷,平整如新,右上角那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150”,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晚星眼前混沌的灰网,灼痛了她的视网膜。
      江沉。高二年级无法逾越的神话,数理化生门门满分,是这个精英汇聚的(1)班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也是……一座散发着千年寒气的冰山。他周身萦绕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是比物理距离更坚固的壁垒。
      “……这道题,全班只有江沉一个人做对了完整的第三问,思路非常巧妙。”张老师赞许的目光落在江沉身上,随即,那目光像精准制导的利箭,毫无预兆地转向后排,牢牢钉在晚星身上,眉头瞬间拧成死结,“林晚星,你站起来。告诉我,你选择题第3题为什么选C?”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下拉扯。晚星握着那团滚烫的纸块,慢吞吞地站起来,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湿冷的汗。展开试卷的动作像是慢镜头,那道题目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晃动,脑子里一片刺目的空白,只有那个猩红的“28”在无限放大,膨胀,几乎要撑爆她的视野。
      “我…我…”她喉咙干涩发紧,声音细弱得被空气吞噬,“我觉得…可能是…空间想象错了…”
      “可能?”张老师的音调陡然拔高,像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赤裸裸的失望和愠怒,“选择题只有对错,没有可能!28分!林晚星,你知道你这个分数,在(1)班意味着什么吗?”他的手指重重叩击着讲台,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回响,“意味着你!严重拖了班级的后腿!我们班的目标是全员985!你这个数学成绩,别说985,一本都悬!”
      几声压抑的嗤笑,像细碎的冰碴,从教室的角落里迸溅出来。晚星的脸颊瞬间褪尽血色,又猛地涌上滚烫的潮红,强烈的羞耻感像无数细针扎满了全身,她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试卷上那个狞笑的“28”,眼眶酸胀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的水汽。转学带来的惶惑不安,对新环境格格不入的恐慌,此刻被当众扒开伤口、反复鞭挞的难堪……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化作冰冷的潮水,汹涌地漫过口鼻,让她窒息。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似乎朝她这边短暂地掠了过来。是江沉。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情绪,像掠过墙角一件碍事的杂物,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便又平静地落回了他面前的草稿纸上,仿佛她这场难堪的独角戏,与他毫无瓜葛。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张老师斩钉截铁,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教室里扫射,最终,那束强光精准地定格在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江沉!”
      江沉闻声抬起头。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深冬午夜结了厚冰的湖面,幽深,寒冷,映不出任何情绪的光。
      “从今天开始,放学后,你负责给林晚星补数学!”张老师的语气是绝对的命令式,掷地有声,“地点就在隔壁的小自习室。每周三次,每次不少于一小时。务必在期中考试前,把她的数学给我拉到班级平均线以上!”
      命令下达得猝不及防,像一颗巨石轰然砸入死水。
      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凝固了。连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都彻底消失。
      晚星猛地抬起头,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难以置信地看向讲台上神色严厉的老师,又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惶恐,看向那个被点名的少年——江沉。给他补课?和这座终年不化的冰山独处?光是想象那个画面,一股森冷的寒意就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之前他擦肩而过时,空气里留下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到近乎凛冽的气息——消毒水混合着旧书页的味道,冷得像西伯利亚的风。
      江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极其细微,快得像错觉。几乎就在张老师话音落下的同一秒,他那把清冽、平稳、却毫无起伏和温度的嗓音就响了起来,像两块极地寒冰互相撞击,发出干脆利落的脆响,瞬间冻结了周遭所有试图缓和的气氛:
      “没空。”
      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更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他甚至吝于朝晚星的方向瞥去哪怕一眼,仿佛拒绝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甚至令人厌烦的琐事。
      张老师显然没料到会被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顶撞,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没空?你有什么事比帮助同学更重要?这是班级任务!集体荣誉感呢?”
      江沉的目光终于从那张承载着完美答案的草稿纸上移开,平静地迎向张老师几乎要喷出火来的严厉视线。他的眼神依旧深潭般幽静,但那份平静之下,却透着一种磐石般坚硬、冰雪般寒冷的疏离与拒绝:“我有竞赛培训,还有兼职。”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凝固的空气,传入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的时间,”他顿了顿,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强调,“很、宝、贵。”
      “宝贵”二字,像两把淬了剧毒的冰刃,精准无比地、冷酷无情地划开了他与林晚星之间本就遥不可及的、天堑般的距离。那潜台词尖锐得如同实质的针:他每一分每一秒都价值千金,绝不应该浪费在一个数学只考28分、注定是累赘的“拖油瓶”身上。
      教室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讲台上脸色铁青、胸膛起伏的张老师和座位上岿然不动、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冰冷寂静维度的江沉之间来回逡巡。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晚星僵硬地站在自己的座位旁,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巨大的难堪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从脚踝缠绕而上,死死箍紧她的心脏,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脸颊上残余的热度彻底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她看着江沉冷漠的侧影,那线条流畅却毫无温度的下颌线,看着他指节分明、骨节修长的手指间,那支笔在阳光下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转动着,笔尖偶尔反射出一点刺目、冰冷的金属光泽。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他靠近自己这一侧的桌角边缘——那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反复地、用力地摩擦过,木头的纹理被磨得模糊不清,隐约透出几个刻痕极深、带着某种执拗甚至厌弃意味的字迹——仔细辨认,扭曲的笔画,赫然是——“别靠近”。
      一股比刚才被当众批评还要强烈百倍、千倍的委屈和羞耻感,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冲上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耳中轰鸣。她感觉自己像一件急于被处理的垃圾,被粗暴地塞给了最厌恶、最不想沾染的人,然后被对方毫不犹豫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当众狠狠推开。那份冰冷彻骨的拒绝,远比张老师的斥责更让她无地自容。
      张老师显然被江沉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激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正要发作——
      “叮铃铃——!”
      下课铃声尖锐而突兀地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如同救命的号角,却也像一声无情的宣判。
      “下课!”张老师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目光如刀子般剜了江沉一眼,“江沉!你跟我来办公室!”说完,夹起教案,带着一身未散的怒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教室。
      凝固的空气瞬间碎裂。学生们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长长吁出一口气,嘈杂的说话声、桌椅挪动的碰撞声瞬间填满了空间。没人再看晚星一眼,仿佛刚才那场围绕她展开的、充满硝烟和难堪的冲突,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转眼就被抛诸脑后。
      晚星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濡软、皱成一团的28分试卷。她看着江沉面无表情地合上厚重的竞赛习题集,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那张刺眼的150分试卷,被他像对待一张废纸般,随意地塞进了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黑色帆布书包里。他站起身,单肩挎上书包,肩线绷直,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那股熟悉的、清冽到刺骨的消毒水混合着旧书页的气息,再次强势地侵袭了她的感官,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封般的寒意。
      他甚至……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施舍给她。仿佛她只是一团无色无味的空气,是路旁一粒碍不着事的尘埃。
      晚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从被他衣角无意拂过的手臂肌肤处,毒蛇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僵了指尖,也冻僵了心脏。她怔怔地看着那个挺拔却透着孤绝冷意的背影,步履沉稳地消失在教室门口,走向那个此刻必定风暴聚集的教师办公室方向,一颗心,像是被系上了沉重的铅块,一点点、无声地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渊。
      教室里的人渐渐散尽,喧嚣退潮。夕阳的余晖,带着一种迟暮的温柔,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倾泻进来,将晚星孤零零的影子拖拽得很长、很长,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这空旷吞噬。她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慢慢坐回冰冷的椅子上,摊开汗湿的掌心。
      那张28分的试卷,皱巴巴地躺在那里,鲜红的分数在昏黄的光线下,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像一块永不结痂的、丑陋的伤疤,颜色反而显得更加狰狞刺眼。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分数,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视线又缓缓抬起,移向江沉那早已空荡荡的座位。桌角边缘,那模糊却带着强烈排斥感的“别靠近”刻痕,在夕阳的阴影里,像一道冰冷坚固、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墙,森然地横亘在她面前。
      张老师强硬的命令,江沉毫不留情的冰冷拒绝,同学们事不关己的漠然……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彻骨的孤立无援。
      补课?和一个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视她如累赘的冰山学神?
      她该怎么办?
      晚星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斥着教室里残余的、混杂着粉笔灰和纸张味道的空气,其中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江沉的、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那气味让她胃部一阵痉挛。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巨大耻辱的试卷一点点抚平,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仿佛在抚平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然后,她将它折好,藏进文件夹的最底层,如同埋葬一个不堪的秘密。
      背上书包,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上。她走出空无一人的教室,身后是夕阳拉长的、孤寂的影子。
      走廊尽头,教师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里面隐隐传来张老师拔高的、带着明显激动情绪的声音,似乎在训斥着什么,隔着门板,听不真切,却像沉闷的鼓点敲打在晚星紧绷的神经上。
      晚星停住脚步,目光复杂地投向那扇紧闭的门扉。门缝里透出一点惨白的灯光。她静静地站了几秒,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最终,她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嘴唇,没有走向那扇门,而是倏然转身,朝着与办公室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她单薄的影子投射在空旷的走廊光洁的地砖上,拉得细长而脆弱。她知道,以张老师的强势,绝不会轻易放弃。这场由她而起、却被另一方单方面宣判“没空”的“补课”闹剧,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她,林晚星,这个带着28分闯入尖子生领地的转学生,似乎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去靠近那座名为“江沉”的、刻着“别靠近”的、散发着亘古寒气的冰山。
      第一步,就是在那间冰冷得如同冰窖的小自习室里,等待一个明确表示“没空”的人?
      晚星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走向楼梯口的脚步,在短暂的停顿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悄然改变了方向。
      她需要知道结果。
      哪怕只是隔着那扇冰冷的门板,偷听到一丝半缕尘埃落定的宣判,或者……另一场风暴的回音。她走向了教师办公室的方向,每一步,都像是在薄冰上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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