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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
午后,庭院空旷静谧。李朔方屏息来到门口,悄悄探出半个头。她眉眼还稚嫩,一张脸苍白素净,惹人生怜,却有种秋水似的静气。
张望一圈,确认门外无人后,她才轻掩上门,蹑手蹑脚挪到书桌前。
她左手拿厚布裹住锁,掩盖金属声响,右手“喀嗒”一声拧开,迅速从抽屉中取出一枚算卦用的栻盘。
这是姑姑李青夷用过的占卜旧物。李朔方拿起它,神色变得松弛而柔和。她将卦盘轻放在地上,拂去灰尘,卦爻斑驳,一如往昔。
“姑姑,这次我能算到你在哪吗?”她心头低喃。
她学着记忆里姑姑的样子跏趺而坐,闭上眼念咒起卦。然而尝试催动心念探了很久,发现卦象还是一片虚空。
这明明是姑姑手把手教她的占卜法,奇怪的是,姑姑失踪后,用这种方法却卜不到她的去向。
她的额头已渗出了细密汗珠,这种术法虽不算艰深,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而言,却仍有些损耗心力了。
正欲再尝试时,忽的传来嘎吱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猝不及防闯入室内。
是今日本该外出的父亲李寂。
“阿玄,你在做什么?”李寂将房门轻轻带上,低声问道。
“新学的木工,做得很丑,爹你还是别看了。”李朔方迅速用裙摆遮挡住卜卦之物,一面回应,一面把卦盘推到桌底靠墙的最角落。她知道那个缝隙很小,只有自己的手能探入。
“真的吗?”
李寂耐心等了很久,见李朔方不应,又蹲下身来直视着女儿,语气温和而坚定,“你跟爹爹说实话,好不好,你是不是还在偷用你姑母教你的妖术?”
李寂故意把“妖术”两个字咬得很重。小孩子毕竟还不善于掩藏情绪,李朔方的神色果然瞬间僵住了。
李寂趁她心神微乱之际,一把拉过她的手摊开,掌心果然还攥着几根起卦用的蓍草。
李寂心下已经了然,但他对女儿向来没什么脾气,见状也只先耐着性子劝道:“我早就告诉过你的,阿玄,莫要动用那巫卜之术。那是江湖中的禁术。若非为了护你周全,我也不会如此顾虑。”
李朔方偏过头,争辩道:“这不是妖术,这是寻人的卦术。姑姑也不是害人的巫婆,她是最厉害的大巫。”
李寂皱了皱眉。女儿丧母后便是她姑姑李青夷抚养,向着她些也不奇怪。可她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不知为何近两月却变了态度,竟有些隐隐的戒备。
这种反驳之言,放在从前,她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李青夷不过是个被家族弃绝的巫女,而今失踪是再好不过。女儿体质孱弱多病,多年习武不辍才在同辈中脱颖而出,如今却执意借巫术寻李青夷踪迹,他怎能眼睁睁看她误了前程?
他把心一横,开口道:“今日你去阁楼反思,饭食照旧,等你亲口承认了自己的错,再放你出来。”
这在家中算是最轻一等的惩罚了,若是别的长辈被后辈顶撞,少不了要让他们吃一顿鞭子。
但一向温顺的女儿却并未听从,李朔方退后一步,执拗道,“爹,别的我都依你,但这件事我绝不反思,也不会认错。”
李寂脸色终于沉了下来,“阿玄,你今日真让我失望。”
话音未落,他伸手去抓李朔方的手臂,李朔方腕上略扭,已从他手中滑脱出去。
等李寂回过神,她已经退到几步之外。
李寂还要上前,李朔方却咬了咬牙,终于将心头压抑好久的话一股脑倾倒出来,“爹,两个月前明明是你刺伤了姑姑,她才失踪的,不是吗?”
李寂脚步一顿。
李朔方直视着父亲,“那夜我茶水里被下了催眠的药,可我察觉到了。我躲在门后偷听你和姑姑在讨论什么。你们说着说着,忽然吵了起来。我依稀听到姑姑在质问什么‘藏锋’,这时,你忽然气得说不出话来,吵了几句后,竟往她肩头捅了一刀……”
“当时,我看到姑姑捂着伤口忍痛走出了房门。”
“第二天,她就失踪了,没有人再见过她,也没人去找她,因为所有人都巴不得她消失。”
李朔方尽量保持镇定,但声音仍止不住地发抖,“爹,你本就嫌姑姑给家族蒙羞,而她又窥见了你的某些秘密,你就如此狠心伤害她,对吗……”
“我不会反思的,该反思的,是你。”
“你……”李寂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他紧咬牙关向前走了两步,手掌已经高高扬起。
李朔方心中也掠过一丝错愕。父亲素来疼她,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如今竟要动手打她?为了姑姑的事情,父女二人竟闹到了这个地步?
她心头一涩,一时竟忘了闪躲。
然而,掌风终究无力地拂过,耳畔传来一声叹息。她睁开眼,看见父亲的手臂垂落下来,神情满是疲惫。
“那是她咎由自取。你不必卷入其中,阿玄,这事……”李寂似乎还想解释几句,却终于只是颓然地转过脸去。
“爹,你不喜欢姑姑,可我也不信你会如此绝情。你一定有什么苦衷,对不对?”李朔方哽声追问。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她低下头,语气也逐渐软了下来,“姑姑的失踪,是否真的和你有关?”
“藏锋,又是什么?”
“藏锋是什么你都不知道?”
黄昏的市集熙熙攘攘,人影幢幢,李朔方穿行街头,听见有人压低嗓子议论,“那可是铸剑大师桓璀打造的名剑,匡正山庄的镇庄之宝!”
“哎,听说没有,此次匡正山庄给明霄宗的聘礼中,竟送出了藏锋!啧啧,真是阔气……”另一个人语气惊羡。
李朔方压低帽檐,不动声色穿过人群。
距离姑姑失踪已经六年了。
六年前,她用卦盘卜过姑姑的去向,却引来与父亲的激烈争吵。
后来她拜师出山,行走江湖,便得知藏锋是一柄由匡正山庄秘藏的宝剑,江湖上几乎无人得见。
但此剑有何玄妙之处,与姑姑的失踪是否有关,无论她怎样软磨硬泡,父亲都始终不肯吐露半点信息。
眼下,藏锋已成为匡正山庄给明霄宗的聘礼,送聘礼的镖师即日就到。
李朔方仅在闹市买了些干粮及常用物什,便没有再逗留,到了城郊也没有叫马车,而是沿着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慢慢进了山。
这座山在鄂州与苍州的接壤处,山腹间藏着一处幽僻的小谷,名叫长留谷,若镖队从匡正山庄送镖前往明霄宗,此谷是必经之地。
她行囊不多,肩挎着褡裢,身后只背负一个小巧的箱笼。路并不算好走,直到夜深,她才在长留谷入口的一处狭口停下,四下里漆黑如墨,寒风料峭,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
她靠着一处石壁,背风晃亮了火折子,再从褡裢里取出卦盘观察——卦象没有改变,依旧是水火相冲,煞气横生。
这卦算的正是匡正山庄那趟镖,她已经多年不曾动用这卜卦之术,若推演无误,镖队恐怕要出事了。
忽然,远处的草丛上依稀有黑影在轻晃。
夜已经深了,谷口人迹罕至,那是行人,还是野兽?
李朔方立刻警觉起来,迅速将卦盘收回褡裢中,疾速向那影子掠去。
凑近一看,竟是一名布衣老者,正俯身在药丛中辨药。李朔方略看一眼,就知他毫无武功底子,长留谷附近长着许多珍稀草药,许多家底贫寒的山户便靠跑山采药的本事糊口,这老人多半是一名采药人。
她才欲上前,忽见药丛旁的乱石缝里,一条青黑毒蛇缓缓蜿蜒而出,离老者的手腕不过寸许。但那老者全然不觉,仍凝神辨药。
“叮”的一声,一枚细针把毒蛇死死钉在石壁上。
老者似乎眼神不济,他微微一愣,待凑近看清那死蛇时,面色才终于变了,额角已经渗出冷汗。
“方才险些送命……多谢姑娘相救。”老者颤颤巍巍,便要屈身行礼。
李朔方见他吓得几乎站不稳,连忙扶他起身:“此地人迹罕至,老丈为何夜中采药?”
老者叹气,拂去额角汗珠:“我是附近医馆的郎中。姑娘有所不知,如今城中药价被哄抬,更有些人将野草混进药材,我怎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病人掏不出银子,还吃坏了身子?”
老郎中望着手中草药,“这种花得在夜里采摘药效才最盛,我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盼这些药材能落到该落的地方。”
李朔方瞥见他破旧发白的袖口,神色微微动容,明霄宗是江湖第一医宗,而她本人也与明霄宗渊源深厚,深知医者不弃救人之道,这江湖老郎中显然出身微寒,话说得质朴,却同样是对医道的恪守。
老郎中打量着她一身着装,问道:“姑娘莫非是要进长留谷?”
李朔方点点头。
老郎中脸色微变,神情骤然凝重起来:“姑娘,夜已经深了,莫要独自进出长留谷啊!”
他指着身后道:“姑娘可曾听人说过,这长留谷夜间时有精怪出没,他们在谷中吸食过路人的精魄,怨气在谷中长久不散……”
李朔方微笑道:“自然是听说过的,但据我所知,安然进出此谷的人也不在少数,即便真有精怪,我也要进谷,因为我有要事在身。”
她受姑姑李青夷抚养长大,能有今日这身武功也多亏了她,即使姑姑失踪,也割不下这点亲缘。行走江湖遇险是常事,这些年为打探李青夷消息,保命的本事也长进不少。
老郎中无法,连连摇头叹气。
他思索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张黄色符纸,交给李朔方:“此符是我一位道门好友所赠,他见我常年与阴湿毒雾相伴,担忧我会撞上不净之物。姑娘今日救我一命,就请收下吧,若真遇到什么邪祟,也许能护你一护。”
李朔方接过来一看,纸上歪斜画着几条朱砂,隐隐散发着淡淡松烟气,她想起姑姑昔日也画过驱鬼的符咒,也是以朱砂为笔,除了不用道门符箓,倒与这种符咒有几分相似。
但姑姑使用的符咒,也只是她无数骂名中的一点附带而已。
莫非只是因为当今圣人笃信道教,加之道派有传承,有经典,有庙观士子撑腰,他们的符咒便成了“受认可的法度”,成了正统吗?
李朔方收下符咒,淡淡一笑,却没再细问,只顺手帮老郎中把歪斜的药筐提起,道了声“山道滑,慢些走”,又悄悄在药筐底下放了一锭银子。
她不再回头,踩着山中泥泞便继续赶路。
越是靠近长留谷,雾气和湿气就越重,等她踏入谷中,浑身衣衫早已被冷雾和汗水浸透。
而这座山谷果真颇为古怪,这里云烟缭绕,雾障森然,树木形貌也分外诡异,大片大片的树木,树干从根部便开始张牙舞爪地分叉,枝枝蔓蔓弯曲缠绕,树冠也因此呈现出扭曲的漩涡形状。
李朔方点着火折子在雾中走了很久。按照时间推算,运送藏锋的镖队应该已经入谷了才对,但放眼望去,只有乱石遍地,怪木丛生,没有月亮,也无人影。
借着黯淡的火光,她仔细分辨四周,终于发现了不对,这个地方她之前是来过的。
这是山谷北面的一处峭壁,树木盘虬,却隐隐交错成阵,她方才走了好久,兜兜转转都在一块巨石处打转,这绝对不是精怪所为,而是有人故意在此处设下迷阵。
李朔方手心渗出一层冷汗,她在阵中定心观察,辨认出这是一处常见的困步阵,这种阵法依据八卦之理设计,阵中人只要寻找到“生门”方位,步数不乱就可以脱身。
她强打起精神走了一段,努力分辨生门的方位,但不知怎么回事,眼皮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沉。
除了阵法之外,这里还有其他的异常之物吗?
她从褡裢里掏出匕首,在掌心狠狠划了一道,鲜血涌出,剧烈的痛苦终于让她清醒了几分。
夜雾弥漫,视线中所见虽然模糊,却会形成干扰,她索性闭上眼,不再看树影,而是用耳去辨,用心去感。果然,在重重虚影之中,有一道极微弱的风从西北方吹来,气息顺畅,不似阵中循环之风。
生门似乎就在那个方向。
困倦依旧潮水般侵扰着她,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绝不能睡,即使找不到镖队,也一定要走出这邪门谷地。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生门走去,迷雾逐渐淡去,出口似乎就在前方,然而行至一株古木下,她身体忽然失去了力气,双膝一软,整个人就重重栽倒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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