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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奉御笔:
先游击校尉余成,从征狄夷,奋不顾身,战殁疆场。朕感其衷心赤胆,特追赠为右威卫将军,谥曰“忠勇”,以表褒彰。
并赐宅京都永宁坊,田五十亩,绢三百匹,金十两,银四十两,钱七十万文,以奉其后。
其女余笙,教养有方,品性志顺,允宜承嗣香火。
又念忠勇有后,礼不夺恩,特赐其女婚于卫国公次子陆旻。特命礼部评定婚仪,备礼成册,鸿胪寺典仪,内侍宣诰,循礼制,拣吉日,典成良缘,以慰忠魂。
其家庐舍之物,皆令原有,不许夺扰;地方官府宜护其家,谨遵诏令。
内侍中使田原谨奉敕宣
大昌宝德三年二月初十日
余笙凝视着这卷圣旨,一动不动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她不说话,也不哭,阿遥在一边也只能屏气凝神,但她实在担心,终于忍不住问:“嫣嫣?阿叔真的不能回来了吗?”
是啊,不是说洮州一战,胜了吗?怎就我的阿爹回不来……
余笙似终于回过了神,深深吸一口气,眼中噙着泪,对阿遥说:“这圣旨上说阿爹为国捐躯,被封了将军,我得跟他们去京都了。等我……等我孝期过,就要……嫁人!”
阿遥只觉不可思议。两人安安分分生活在这静心庵的后山上,已经快十年了。本想着阿叔终于打完仗回来,会将嫣嫣接回去共享天伦,怎的如今就要去京都,怎的就要嫁人?
她不想跟嫣嫣分开,阿遥牵着余笙的手,坚定地道:“嫣嫣,我们是姐妹,我会护着你的。我本就是无田无宅的编户,哪里也去得,我陪你去京都!”
渝州城外,嘉陵江畔,县丞张大人安排了一对人护送余笙上京。
余笙坐在车里,打量着逐渐后退的青山古寺,想着师父曾说过:
缘会当散,诸行无常;
相见无圆,去来无碍;
但行善道,莫问前程。
……
它无来处,也无去处;
你有来处,亦有去处。
……
佛法高深,余笙自觉参不透。
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弱小的女子,飘摇的孤枝。“只愿阿遥与我,平淡安稳,足矣。”
京都三月忽来雪,惊断坊中卖花声。
携月楼二楼北侧雅间里,李佳着一身窄袖清紫兽纹胡袍,墨色裘披早脱下由小厮捧着。
他斜撑着头,颇为慵懒地把玩着蹀躞带上的金香囊,抿了一口酒:“这人怎么还不来?”
他昨日便打发小厮去帖卫国公府,邀陆旻今日平康坊携月楼一叙,时间足的话还可打马出城也说不定,毕竟几年没见了。没想到自己先出门等了这许久,那陆子秋竟……
拉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来人正是陆旻。他倒是不怕冷,只着单薄暗纹湖蓝圆领袍,两肩有些许水印,想是进来之后薄雪消化而致。
李佳:这人云州风雪六七载,模样倒似比当年还俊朗些。
“快来暖一暖吧,竟不想今日还落了雪。” 李佳还是老样子,半点儿赵王的架子也没有。陆旻看他一眼,也不行虚礼,直接坐下喝起了他准备好的酒。
李佳颇有些遗憾道:“本想吃茶说话再骑马去。看这天气马是骑不了了,索性咱俩吃酒吧!”
陆旻看他一眼就知他没安好心:“做什么平白请我吃酒?有事?”
“听说你得了一道赐婚圣旨?”李佳也就不弯弯绕了,“此次你带兵驰援陆将军赢了洮州之战,没有加官,却是赐婚?”
“不错。”陆旻脸上并没什么波澜,“圣人知晓我父亲危急时刻乃余校尉舍命相救,他又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便,赐了婚。”
“可怎么是你!你也愿意?”毕竟陆家又不止他一人未婚,他那侄儿十八九岁,岂不更合适。
陆旻没想到他今日如此八卦,淡淡回道:“是圣人,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哦?”李佳有点儿想打趣他:“那便是要你盲婚!啧啧,昔日京都风流少年郎要取乡间孤女?你不怕她行为粗鄙,不怕她貌若无盐?”
陆旻听他胡说,白了他一眼:“父亲使人问过了,余校尉将她寄养在尼姑庵中,自有法师教导。至于容貌美丑,与我来讲,没什么大分别,不过是娶个妻子罢了。”
见他这样说,李佳也有些唏嘘。越是皇亲国戚,越是高门贵胄,于婚姻一事,偏又少了许多自由。如他,如陆旻,如李倩……
“那还去云州吗?”李佳想知道。毕竟当初进士及第大好前程都舍弃了,如今就这么放下了吗?
陆旻没什么不能对他说的,“要去。一则成亲不急,余家女还有三年孝期;二则我本是临时带兵增援父亲,如今后续料理得差不多了,我已呈请再赴云州,成亲之后再调回。”
李佳有点儿不明白他到底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一时心中所想没经思考直接脱口:“听说倩儿已做了母亲,想必她在北漠过得还好。”
陆旻听了并没有意外,只淡淡回:“嗯,我亦知晓。”
这边李佳还想继续说点儿什么,却闻隔间似起了骚乱,遂命小厮前去查看。小厮片刻便回:“禀王爷,是卫国公府小郎君吃醉了酒。”
陆旻听完叹了一口气:“我去看看。”
陆旻来到隔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侄子承均一手执杯、一手提壶,站在桌案上,面上微微带红,眼角带笑,越笑越放肆:“来来来,诸君与某同饮!……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太白饮得,某也饮得……同饮同饮”
边上围着国公府小厮和几个看上去书生样貌的少年,都怕他摔倒纷纷伸手护他。
真是醉了!陆旻两三步来到案前,将他抱下,夺了酒杯酒壶,吩咐道:“来人!小郎君醉了,快送回府去。”
迷迷糊糊的陆承钧听见好似自家二叔的声音,腆着俊脸撒娇:“二叔也来了,二叔从哪里来?二叔从云州来?……
侄儿再吟诗一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再催,便是要吐了。
陆旻担心侄儿醉酒又雪天路滑,只得先跟李佳告辞,二人说好离京前再叙。
白日落的雪虽不大,但也湿了泥路,陆旻骑马一路护着陆承钧的车,大半个时辰才回来到国公府东偏门,对门口吩咐:“去禀大娘子,小郎君吃醉了酒,小心照料。”
看着仆人将侄子搀去东边的松涛院,陆旻自己回他的沁竹轩去。
乍暖还寒,卫国公大儿媳王氏的东院正屋,她歇了晌正唤人准备点儿梨汁蜜饮,却听仆妇来报小郎君在平康坊饮多了酒被二郎君送回来了。
王氏赶紧唤贴身仆妇夏妈妈一同去儿子的卧房,命人先更衣擦洗,又叫端来果饮,可帮助生津止渴、清凉利咽。见儿子睡下才出门,不由得小声嗔怪:“怎的白日醉酒,不像话!”
王氏回到正屋路上,撞上了自己的幺女陆蔓。
双环髻、鹅黄裙、烟紫披帛,天真娇俏,陆蔓脆生生道:“母亲,听说二哥哥喝醉被二叔拎回来了?他没事吧?”王氏叹口气:“还好,刚睡下了。”
陆蔓随即挽住王氏胳膊,两人边走边说话。陆蔓说:“母亲,我还听说二叔被圣人赐婚了!”王氏点头笑到:“你这丫头,消息倒灵通。”
说着跨门进房来到窗边长榻坐定,陆蔓仍拉着王氏手问:“圣人为什么要二叔娶那余校尉的女儿?祖父祖母都愿意?还有二叔,听说他仍是要去云州的?”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发问,王氏倒怕她口渴,先让她喝口水缓一缓,再屏退婢女仆妇。
王氏边抚摸女儿小手,边不疾不徐道:“来,阿娘与你细说。阿宝,咱们虽为女子,但也不可只囿于闺房寸地,凡事也需将眼光往远看,往大看!”
王氏慈爱地摸摸女儿的手,继续说道:“首先,祖父毕竟承了人家的救命之恩。圣人看重祖父,才会追赏余校尉。还有,阿娘问你,咱们国公府如今的情况你可都了解?”
陆蔓思考一瞬,点头道:“儿晓得。祖父前不久替圣人平叛立了大功,所以得了许多赏赐,就连父亲和哥哥也一同得了赏。祖父如今是太尉、尚书令;父亲任兵部尚书兼右领军卫大将军;二叔,二叔本能入御史台,但他自己放弃了,如今只做云州团练使;还有大姑父,是安西都督;还有……”
听她如数“家珍”,王氏满脸欣慰,点头示意她可以了。她接着说:“不错,就连你大哥也升了右羽林军折冲都尉。还不说你祖母她们韦家,你外祖王家。都道我们圣眷正浓,如日中天。”
诚如王氏所言,如今的大昌朝,有卫国公打下的半壁江山。
陆靖三朝元老,二十岁武状元入仕,今年已六十有二。
他替永安帝开疆拓土,先后做了益州刺史、剑南道节度使,镇守一方几十年。不想永安帝晚年昏聩失察,一朝燕王叛乱,乱臣贼子纷纷割据江山。
之后,承安帝临危受命、殚精竭虑,虽只在位七年,但他重用陆靖,加封其天下兵马大元帅,持节讨贼,承安帝晏驾时,陆靖已率军收复了大部分疆土。
再到如今天子登基三年之际,还是靠陆靖才扫平叛贼击退羌敌。
王氏喂了一颗枣脯给女儿,她说:“如日中天的卫国公府若是要娶亲,可会娶那无父无母,无根无基的孤女?”
陆蔓有点儿懂了,如今是太平了,但谁说太平了朝堂就没有风云变幻、波诡云谲。毕竟树大招风啊!
她小声回:“所以圣人赐婚,是敲打!是威慑!”
王氏听完,都有点儿激动了,她想这心肝不过小小年纪,却是一点就通!她收收笑,对女儿说:“功高盖主最是遭人忌惮!所以你祖父就是想让圣人,让京都城都知道,咱们陆家的天之骄子要成这桩毫无助益的婚!”
可陆蔓还有一点不解,歪歪头问母亲:“那祖母呢?她怎得也没说什么?”
“祖母因为你二叔前些年那些事,生够了气”王氏自然晓得婆母如今一年到头清心寡欲,悟道参禅全是因为二郎伤了她的心,“他若娶了亲,至少不用去云州了,她想必才没有多话。”
可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婆母会不会满意这个低门户的儿媳她不知,但是她的承均若是要娶亲,还须得对他仕途有助益的才能同意。
陆蔓豁然开朗之余,又隐隐担忧:“只是不知这余家娘子到底品貌如何?毕竟二叔是那样的京中翘楚,差得太远该要遭人笑话了……”
王氏笑她人小鬼大,她已起身,略整理披帛,瞧瞧窗外零星飘的雪片:“圣旨也去了渝州,她来了京都娘先去瞧瞧便是。只是看这天,恐怕要到下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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