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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匣
西域腹地深处,罡风如刀,终年不息地刮削着铁灰色的千仞绝壁。
此地谓之“无回崖”。
绝壁之上,凿空山腹作成的殿宇,仅点缀着几盏幽泠的琉璃灯盏,映着正中高座上一抹模糊的侧影。
“夭夭。”
那声音飘渺,似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又似直接响在神魂。
檀夭夭赤足踏着冰冷光滑的地面,寂然无声。她微微倾身,姿态是少见的恭谨,浓丽近妖的眉眼低垂,掩去眸中天生的倨傲。
“师尊。”她应道,声音空灵,带着惯常的、近乎撒娇的甜腻。
“东域玉京,黑巷。”高座上的身影并无动作,声音却清晰地递下,“散修赵磐,窃了本座故人之物…你将那匣子,取来。”
没有缘由,不问过程,只需结果。这便是无回崖的规矩。
一张薄如蝉翼的羊皮卷轴轻飘飘落在檀夭夭面前,上面勾勒着一个长下巴、深眼窝、鹰钩鼻的老者画像,旁边只有两个墨点般的小字“赵磐”,便再无其他提示。
匣子何样?有无禁制?师尊一字未提,徒留空白。
“匣名璇玑,它会记住你的。”
檀夭夭睫羽微颤,心思早已飞离这死气沉沉的崖顶。
她只捕捉到一个关键——师尊要的东西。这任务,无论如何敷衍不得。
这里无聊得紧,她早该出去了。
“是。”她应得干脆,旋即又蹙起秀气的眉尖,带着显而易见的嫌恶,“那劳什子暗巷……想必秽乱腌臜,乌泱泱的人看着就心烦。”
座上传来一声极轻的、近乎宠溺的哼笑:“随你。璇玑匣到手,余者,皆可成尘。我的夭夭,你的胭脂、浮梦,许久未见血光了。”
*
正值炎夏,东域日头毒辣,玉京城被一种毒辣的光彩灼烧着。
环佩叮当细碎,清泠泠响了一路,檀夭夭踩过滚烫的石板,所过处,寒气弥漫,人潮如遇蛇蝎般惊惶分走向两侧,露出一条通路。
黑巷便是如此,三清盟管不着,人界官府不敢沾。此间生杀,不过弹指。
有这样一个夺目的姑娘横空出世,不奇怪了。
更何况那两把弯刀,璀璨如主。
檀夭夭迤逦行过,流火一样,将周遭灰扑扑的坊市映衬得越发浊气沉沉。
那双妖异的稠丽眼眸扫过街摊贩一张张脸,又忽地停下。
檀夭夭将羊皮卷轴一摊。
“可认识他?”
那妇人眼珠一转,久久思忖起来。
“认识、认识……”到底是不敢唬她,连连点头,引着檀夭夭向巷子更深、更暗处走去,“姑娘,寻人不易——”
檀夭夭柳眉蹙起,金红交错的头纱缠着她藻一样的长发,颈间大片的腻白,晃人眼目。
她伸手向腰间的乾坤袋,摊开手,是两枚沉甸甸的金锭,直直掷向地面。
“快点。”
*
市集深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灰布棚子支着个小小木偶戏台。
台上两个粗布缝就的滑稽人偶正笨拙摔打,引得几个闲汉修士咯咯直笑。
棚下坐着个裹深灰斗篷的人,兜帽压得极低,脸上扣着个咧嘴傻笑的胖娃娃面具,性别难辨。
那声音男女老少,用极具油滑的市井腔调与人低声交谈:“唉…老兄,这消息嘛,价码得看您要几分‘真’喽。”
檀夭夭的目光掠过那丑得扎眼的面具,嗤了一声,径直走向戏台旁一个旧书摊。卷轴上那张枯槁的脸,正对着摊后。
“老东西,你命数尽了,躲进泥里也是枉然哦。”她语调上下起伏,腻如蜜糖,一晃而过的唇角,噙着冰冷与嘲弄。
那摊后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他衣衫洗得发白,枯手紧抓着腰间一个油亮的青玉葫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滑稽的嗬嗬声,气息衰弱得可怜。
那身曾经或许不凡的修为,如今已如风中残烛。
此刻他猛地抬头,浑浊老眼里爆出惊骇欲绝的死灰。他认得这身妖异的妆束,更认得这对属于无回崖的刀。
无回崖……无回崖!他以为东域万里之遥足以避祸,躲在黑巷最乱处妄图鱼目混珠,却不想那煞星真遣了人,还追到了眼前!
赵磐焦虑地横目一瞥兰期,切齿生恨:若非急于为璇玑匣寻找下家,何至于被他威逼利诱,定下生死交易,而今不得脱身……
檀夭夭才懒得看他不去,素手轻抬,两道新月般的寒芒已自身后旋出,带起尖利破空声,直取其颈。
赵磐亡魂大冒,本能地抽出腰间佩剑格挡。金铁交鸣,剑身应声而折,他也被那股蛮力震得踉跄后退,呕出口黑血,形容狼狈不堪。
随后,他猛地将几枚灰黑丹药囫囵塞入口中。丹药入腹,如炭火灼烧经脉,一股暴烈之气直冲天灵。
那干涸枯寂的灵台竟得了这般霸道滋补,轰然震颤,涌起几丝浑浊、却凶戾无比的气力。
檀夭夭见状,只从鼻间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赵磐,我师傅说,早年你作恶多端……”
她指尖舒展,那两柄宽逾掌背的弯刀,随意斜指地面,刀映寒光,似猛兽獠牙。
那老头周身腾起漆黑如墨的魔气,凝成数条狰狞的雾蟒,嘶吼着扑向檀夭夭。
赵磐指爪翻飞,掐动邪诡法诀,枯槁面庞在魔气映衬下有如厉鬼。
周遭议论更浓:好一个强提残躯、饮鸩止渴的邪道!
阴寒刺骨的气息被利洛地切成一道豁口,竟如滚汤泼雪般滋滋作响、迅速消融。
只有她讥诮的眉眼清亮依旧,又是一个脚下发力,胭脂刀被她抡圆,带着开山裂石般的蛮横,直接卷起一片白光,兜头盖脸地朝着赵磐那层稀薄的黑气罩狂劈猛砸。
刀刀破空,呜呜裂响,每一次落点都刁钻狠毒,只找魔气最为稀薄、灵力运转滞涩之处。
她打法完全随心所欲,状若魍魉,招招直取要害。
赵磐本就修为被废,那孱弱之躯是如何不能再抵住她三招了。
“喂。”檀夭夭嗤笑出声,刀势愈发狂猛,“老头。邪门歪道撑不住,就趁早把匣子给我。”
“姑娘……仙子——兰老板救命!”他蜡一样干瘪的喉咙挤出蚊蚁般的嘶叫。
檀夭夭掌中双刀,水银泻地,毫无滞涩地再次抹向老者枯瘦的颈项。
师尊交代的差事,不过砍个脑袋,夺件旧物。她毫不在意地想。
“哎哎哎……于在下摊前杀人越货,这小本生意,还做不做得了了?”
一道清越带笑的嗓音陡然插来,带着几分刻意的浮夸。
檀夭夭动作一顿。不。她不想的。
是一根雪白冰冷的丝线缠住了她欲动的手腕。
赵磐眼睛一亮,自知难逃一死,手脚并用,拼命向那发声处爬去……
丝线寒凉,似要绞断筋骨。
檀夭夭美目横去,那戴着娃娃面具的“兰老板”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袖口微抬,将丝线缠得更紧,指间那缕细丝“无意”绊上赵磐脚踝,将人拽离了险境。
“账未清,赵老板还是留下好好谈谈吧?”他语调里带着丝嫌恶,一字一顿犹如凌迟,“还能吞这样的东西,赵老板真是神通广大。在下…确实要重新估量您了。”
那老儒涕泪横流,朝着兰期方向叩拜不止:“兰老板!兰老板救命!”
檀夭夭眸中骤然一冷,光艳逼人的脸染上薄怒。
“丑东西,松手!”
那人面具后的声音依旧带笑,指如抚琴般一拨,丝线灵蛇般收回袖中:“姑娘息怒。这位赵道友,可是在下的老主顾。他还欠着几条要命的消息没吐干净,您若抬手要了赵老板的本钱,这账,在下找谁讨去?”
理由冠冕堂皇,却透着丝强撑的意味。
“关我什么事?”檀夭夭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红唇勾起刻薄的弧度,眼波流转,轻蔑尽显,“就凭你这丑八怪,还想学正道锄强凌弱?”
她雪腕一折,“胭脂”与“浮梦”发出金鸣,环佩珠串叮当作响,语气极尽羞辱:“滚开!挡了本姑娘的事,连你一起料理!”
她心中戾气更盛。这男人行止诡异,绝非为那点财物拼命之人,必有所图。
兰期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弯了弯,声音平稳带笑:“姑娘好利的口舌。只是这黑巷有黑巷的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姑娘风华绝代,想必也不愿因这腌臜事污了纤纤玉指,平白惹一身腥臊?不如高抬贵手,先容在下收了旧账,大家和气生财……”
口舌伶俐,脚下却如生根,半步不退。
“谁跟你这丑八怪和气生财!”檀夭夭耐心耗尽,杀意顷刻爆发。
身影如一团燃烧的绮丽幻光,倏然欺近,月弧初生般,直削兰期脖颈。
空气割裂,甚至凝出细碎花火。
成功了?
不对!
那截面没有血肉、遑论白骨,只发出一声极轻脆的“吱呀”。
那段身躯蠕动,如同朽木生芽,瞬息变为一尊三尺高的木制傀儡,形如瘦长伶人,面如神官,却无神无色,透着死物的僵冷。
檀夭夭只觉一阵反胃,又化作乍破寒蝉的厉芒。
木傀双臂交叠,坚若金石,稳稳架住那刁钻攻势。星火明灭间,兰期身影已自另一侧无声浮近。数缕“隐丝”自他指间悄然逸出,如春蚕吐绪,柔柔绕向檀夭夭周身要处。
“好刀。”兰期赞道,声音隔着面具辨不出喜怒。
他指诀微变,伶人傀儡双臂一绞,欲锁住胭脂刀。
檀夭夭猛地抽刃,腰肢柔韧一拧,足尖点地,人已从那片狰狞的丝网中旋开,裙摆飞扬,洒落一片珠玉铃响。
左浮梦如附骨之疽紧随递出,似慢实快,直刺傀儡核心。
右胭脂划进满天隐线,精准地斩向缠绕而至的雪白丝线。
金铁交鸣、丝弦崩续,两人动作快如鬼魅,不分上下。
木傀拳如重锤,指带劲风,关节扭动灵活得不似死物。
“只会躲在木头疙瘩后面的鼠辈!”檀夭夭久攻不下,心头火起。
西域同辈,罕逢敌手,何曾被如此缠斗?
檀夭夭胸中戾气骤乱,攻势陡然一变,双刃翻飞如朔风绞雪,瞬间织成一片虚实难辨的刀网,诡谲幻象平地而起,便是兰期,竟也迟滞了弹指,不知该攻该防。
“真慢!在这里!”
檀夭夭眸中厉色一闪,浮梦刀穿过傀儡格挡的空隙,直取兰期的面门。
兰期似乎避无可避,身形侧滑半步,同时操控伶人傀儡的隐丝猛地一扯。
“嗤啦!”
一声裂帛轻响。
一根断裂的坚韧丝线末端,竟借着刀风,巧妙地割开了她面上那层轻纱。
檀夭夭的胭脂刀也在木傀肩上划开一道深痕,细碎木尘簌簌散落。
宽大的斗篷被浮梦刀的刀气撕裂一截袖管,兰期露出的冷白手腕上,赫然滴落一滴鲜红血珠。
他指间紧握的匕首没有递出,若能看见他紧抿的唇,便知他方才瞬息间的杀意与迟疑。
这女子衣着华贵,功法路数狠辣野蛮,定是无回崖,檀夭夭。
传闻此女睚眦必报,后台极硬,数次闯祸皆被无回崖主压下。若真杀了她,恐后患无穷。
更何况她身上那股寒煞……
自己绝不会认错。
权衡利弊一番,他决定放弃赵磐这条线。
兰期心思电转,终是收手。
两人身影乍分。
檀夭夭抬手抚过脸颊,触手光洁,未伤分毫,仅几缕青丝垂落,悄然掩住那破纱下的肌肤。
她目中几欲喷火,寒光骤凝。
兰期退后几步,兜帽微斜,面具下的目光,落在她毫无遮掩的脸上,复又垂落,瞥向地上那枚兀自滚动的琥珀珠。
他声音里的笑意淡了:“姑娘的‘脸面’,果然比天还大。”
这话语,正是回敬她方才的狂妄。
“找死!”檀夭夭彻底失控。双刀嗡鸣,杀气凝如实质,她不管不顾,便要再次扑上。
然而就在她心神激荡、全力锁定兰期的刹那,一道微弱却熟悉的法力波动自身后角落传来,碧光迸裂,移形阵纹早已自赵磐脚下倏然铺展。
兰期猛然回头,只见赵磐趁机捏碎袖中青玉葫芦,霎时虚影腾旋,烟霞乱卷。
“想跑?”
檀夭夭怒极反笑,身影倏然一折,放弃了眼前的兰期,弯刀化作一道凄艳流光,无声无息,没入墙角。
噗嗤。
赵磐脸上的惊恐与侥幸瞬间凝固。
他低头看着没入心口的那抹雪亮,喉头欲颤。檀夭夭刀身一旋,轻巧拔出,带出一溜血珠。
赵磐周身魔气如风中残烛在那刀轮下片片瓦解,他身躯剧震,猛地喷出一口污浊黑血。
赵磐面如金纸,喉头鲜血如泉眼般汹涌而出,迅速浸透前襟。
她目光未及倒地的尸身,他整个人佝偻在地,如同被抽去筋骨的蛇,檀夭夭凌空一摄,赵磐腰间暗袋簌然作响,一枚玉珠精准落进她掌心上。
他试着去夺,干枯的手无力垂下。
珠子入手微温,表面迅速裂开蛛网般的细纹,一个形制极为华丽繁复、与周遭黑巷格格不入的乌木镶金匣子陡然出现。
“废物。”她冷冷吐出两个字,染血的刀尖遥指兰期,语气尖锐如冰锥:“丑八怪!今日坏我兴致,毁我珠链!下回见面,定要撕下你那癞蛤蟆皮,看看底下是何等不堪入目的尊容!
她碾过地上那滩鲜血,转身就走,环佩铃铛相撞,声响刺耳。
伫立未动,只随手拢了拢破损的衣袍,兰期袖间匕首无声滑落,隐入鞘内。
攻势野蛮,速度惊人,生得艳丽,内里却是个不要命的怪物。方才那瞬间的寒煞气,与当年……
他眸色沉了沉。
“神经病!”那三个字伴随着远去的铃音飘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再加一条,脾气还臭。
赵磐喉头汩汩涌血,指甲抠进砖缝,生死弥留之际,他目中却骤然回光返照。
他用这具残躯榨出的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灵力,那股清润并非魔气,而是一个早已枯萎的、属于法修的灵力。
那道断断续续的神念传音,带着无尽的怨毒与迫切,劈开兰期识海。
“……兰期……璇玑匣…沈…不是……”
话语戛然而止,赵磐嘴唇嗫嚅,头一歪,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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