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花惊落于庭

　　南远市郊区，映霞山下的“一路走好火葬场”中，王老板正强撑着一张布满汗珠的圆脸对着家属休息厅中黑衣黑裤的男子点头哈腰，又谄媚又惧怕地笑道：“一点小事而已，怎敢劳烦您亲自来一趟！您稍等，我这就把林女士的骨灰盒给您送过来！”
　　王老板稍直起腰，冲工作室大声道：“小吴，快过来侍候贵客！” 似是终于看过瘾了戏，那男子屈尊降贵地开了口：“不必了，我不喜生人。”
　　王老板也没强求，赔罪几句便飞也似的去取骨灰盒。小吴从工作室探出一颗青稚的头颅，寻声茫然望去，却只见他老板逃命一样的仓惶背影，与一位正姿态懒散坐在破木长椅上的年轻男人。
　　男人年纪虽轻，但那一身低调而奢华的穿着，久居上位、不动声色的气场，与周围破烂的环境格格不入。小吴不自觉被吸引住，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但那人却似察觉到般突然扭头，正对上小吴直勾勾的视线。
　　小吴尴住，下意识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蠢得令人不忍直视。好在男人并不在意，挑了下眉便重新扭回头，继续盯着面前斑驳而泛黄的墙面津津有味地看。
　　小吴连忙扭回头，松了口气，心思却不受控制飘回那边的贵客。他虽一眼看得潦草而匆忙，却着实被那人的皮相所惊到。翩然君子：绝艳此间。小吴只有高中学历，此刻想夸人家好看也不知夸啥才好，只模糊想起一句诗，好像是什么“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后面的诗句死活想不起来。
　　闻惊庭不知道他的皮囊已经把别人祸害得倒起了积尘且破旧的书袋，此刻他正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裂开几条大缝的墙皮，思绪飘回很久之前的那天下午。
　　林知秋火化时选的便是这家偏僻且破旧的火葬场，那时闻惊庭苍白着一张脸，沉默而压抑地坐在还算新的木椅上，也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堵墙。略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能看见他紧抿着的薄唇，整个人看起来狼狈的要命。
　　外面的天灰得同样压抑，却迟迟不下雨，像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只有样子是唬人的，内里不过一堆枯草烂絮。
　　闻惊庭尸体一般坐了挺久，久到他仿佛出现了幻觉，林知秋，这个他名义上的母亲，好像又在他耳边神神叨叨地嘀咕着什么。
　　林知秋这次的声音轻得如潮汐低语：“小蜻蜓，舍不得我走啊，可我就算活得再久，也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
　　在耳旁低语的人不过是虚妄的幻影，却是他此刻唯一想相信的真实。
　　林知秋起身走到闻惊庭的面前，闻惊庭避无可避，最后一次直面令他日夜思念的女人。林知秋生得温婉，一幅柔弱无害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在一夜之间把百来号人杀完的人。闻惊庭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的脸，暗红的血液早已凝结，在她脸上蜿蜒出一片诡美的画林知秋忽然笑了一下，悲伤又勉强，一点也不好看，还有点狰狞。
　　她伸手去抱闻惊庭，有些变形的残破头颅枕在那单薄却有力的肩上，凑近闻惊庭的耳旁平静道：“小蜻蜓，别难过了，我虽躯壳难逃消亡，但我的心将在你身上得到永生。”
　　话落，林知秋满身伤痕的身体越发透明，她最后一次捏了捏养子的后颈，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安慰，而后倏然散如薄雾，长风一吹，便再不见踪影。
　　而闻惊庭那接受了母亲捐赠的心脏的胸腔正不停振动，可他明明没有心也能活。闻惊庭收回思绪，破旧的墙面能勾起的回忆实在太少，才一瞬，他便回忆不动了。
　　他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翻看消息，正巧一封邮件弹了出来，他顺手点了进去，属下乔郁的消息风格依旧简洁明了：“江东路，靠海路段，有人。” 闻惊庭见怪不怪，没事一般又退了出来，继续处理其他事情。闻家几个位高权重长辈的消息是最多且无用的，不是试探拉拢，便是威胁警告，毕竟闻惊庭踩着母亲尸骨被认回闻家的三年里，锋芒露得太过了。明明只是个旁系，却出风头出得比本家那几位天之骄子还多，难免遭人忌惮。
　　就在闻惊庭快要把消息翻到底时，匆匆而去的王老板终于姗姗来迟，他惶恐赔笑道：“闻先生见谅，找骨灰盒花了些时间，不是故意让您久等的，我给您赔罪！”
　　说完，王老板正准备跪下的动作被打断，闻惊庭淡漠的声音传来：“不必了，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王老板立刻直腰，殷切地把这尊煞神请出了门，直到闻惊庭抱着骨灰盒上了车远去，他才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窥视许久的小吴急忙跑过来扶起老板，按捺不住好奇问道：“王叔，那位究竟是谁啊，你怎么那么怕他？”
　　王有钱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语重心长道：“小吴，你知道为啥咱这儿这么破却堆人来烧尸体吗？”
　　不等小吴回答，王有钱自己就接了下去：“因为我们的业绩，有一大半都是那位先生贡献的，没有他，我们早倒闭了。”
　　说完，王有钱看向仍一脸茫然的小吴，真情实意感慨，啧，涉世未深就是好，与死神擦肩而过，晚上说不定还能睡个好觉。
　　闻惊庭把林知秋的骨灰盒放在副驾位置上，一脚油门便冲向了江东路，黑车如脱缰之马，一路迅疾。开始时一切正常，马路上就他一辆车。等临近海边时，闻惊庭才看到几辆大货车停在路边，几个男女在海天一色的景色中悠闲地抽着烟，烟雾缭绕而上，遮着那几个人的脸，朦胧不清。
　　闻惊庭意外地挑了下眉，太明显了，藏都不藏，这么自信的吗？
　　下一瞬，为首的卷发美女不紧不慢地掏出枪，对准驶来的黑车轮胎就来了几下，闻惊庭单手控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握紧上好了膛的手枪，在轮胎刺耳的摩擦声中继续一脚油门向前冲去，对准了那几辆货车，颇有些大不了人货两亡的疯劲儿。
　　那几人没想到闻惊庭突然发疯，只得扔下烟头，掏出枪对准来车仅剩的轮胎就是一通扫射，生生把闻惊庭逼停在原地。但那几个人却不敢掉以轻心，卷发女子伸出手打了几个手势，其余人便训练有素地包围那辆车，每个人神色紧张，生怕闻惊庭又作出什么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壮举。
　　但出乎意料地是，闻惊庭堪称放松地坐在驾驶位上，手上把玩着一把手枪，和颜悦对要杀他的几人言笑晏晏：“诸位不必紧张，我为鱼肉，尔为刀案，放轻松点。”
　　为首的女子戒备不成半分，冷声道：“放屁！你巧舌如簧又怎样，我们还偏就不信你的鬼话。”闻家谁人不知闻惊庭虽皮相惊人，但内里心狠手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蛇蝎美人。
　　处在劣势，还随时可能被爆头的闻惊庭丝毫不慌，甚至还有闲心继续同人家聊下去：“你很眼熟，是闻珣新认回的私生女吗？”
　　女子瞬间眼红，恶狠狠开枪怒骂道：“别用那几个字称呼我，你这个跟他们一样恶心的混蛋！我没有闻珣这种父亲，我要亲手杀了他为母亲报仇！”
　　“他们”指谁，不言而喻。子弹准确地射入闻惊庭的胸膛位置，发出一声闷响。闻惊庭被子弹的冲击力撞得向后倒，又被弹肖弹了回来，整张脸惨白一片，从嘴角流出的鲜血衬出一种病秧子美人的脆弱感，易碎又夺人心魄。
　　卷发美女愤恨未消，又生出一股子嫉妒，准备再来一枪打烂这狐媚子的脸！
　　闻惊庭赶在这之前哑声道：“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呢？你刚回来没多久，尚未站稳脚跟，又处境艰难，如果不拉拢几个盟友，日后怎过得下去？”
　　美女迟疑了下，咬牙道：“为什么你想帮我，你调查过我？”
　　她的确是闻珣十几个子女中最好掌控的棋子，城府虽有却不深，心眼虽多但心软，会对与自己同处境的人网开一面，又有能见到闻家家主闻珣的身份，实在是再好用不过。可她刚被认回不过一月，这也只是闻珣给她的第二个任务，怎么可能会有人注意到她？！
　　她看向闻惊庭的眼神刹时间又多了几分杀意，这人果然不能留！
　　闻惊庭伸手抹掉唇边血迹，神态自然道：“我为什么想帮你啊······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个私生子，但不同的是，我的母亲早已被家族除名，我是她用命送回闻家的。”
　　他又道：“虽然我是个旁系到不能再旁系的私生子，但三年来也攒了不少人命，家主若想杀我，怎么可能只派这几个人？别说我了，是你的话你也不信。”
　　乍一听还挺有道理，卷发美女也不傻，冷静下来便知是自己嘴快暴露了，她不甘地收好了枪，其余人则退了开来，训练有素地绕回货车旁站好放哨。
　　美女虽忿恨不平，却也不再轻举妄动，冲几辆货车昂了昂头，恶声恶气道“看到那几辆车了吗，闷珣说这次的货放在其中一辆里，你猜一辆带走。”
　　闻惊庭一脸淡然，不慌不忙道：“我要车里有人的那辆。”
　　美女下意识怼道：“人都这儿，车里哪有人在?”
　　话落，她猛然意识到不对，与此同时其中一辆货车的驾驶室的车窗处探出一颗正值青春的大好头颅，朗声道：“老大，是这辆车，需要我下去扶你吗?”
　　闻惊庭摆了摆手拒绝，冲一脸不可置信的美女微微一笑，温声细语：“闻家到处都是间谍眼线，你若想为母亲报仇，还是仔细想想到底应该怎样做吧。”
　　他最后说道：“闻未昭，你是个聪明人，可进了闻家，那从便都像个蠢材，你也一样。
　　闻惊庭开车下门，黑衣被鲜血濡湿，腥甜味弥漫开来，令人几欲作呕。但显然这里没有一个正常人，闻惊庭没伤一般站姿挺拔，斜了一眼闻未昭，示意她赶紧打开货箱门，老规矩，验验货。
　　闻未昭神情复杂，不情不愿地打开货箱门，下一秒清澈而悲伤的长鸣响起，伴随铁链被扯动发出的碰撞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闻惊庭难得心生好奇，主动走上前去看，却对上一双半垂着的海蓝色眼眸，一眼看去单纯而又忧伤，几乎还带着些神性在里面。那双眼莹蓝一片，细看仿佛还有丝丝缕缕的白雾在眼中流转缭绕，虽然没有瞳孔但依旧摄人心魄。
　　闻惊庭怔了一下，才挪开视线看清了那张与人类无异的脸。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男性面容，与闻惊庭的破艳不同，那是一种古典美的冷厉风格，一边让人心生痴迷，一边让人打心底恐惧远离，像是造物主沥尽心血，燃尽热情才能雕琢出来的、唯一的“完美”。
　　闻惊庭视线向下扫去，及腰的黑发散乱搭在肩头，掩着两只透蓝的耳鳍，又长又细还有种耷拉下来的颓废感。他上半身与正常男性无异，下半身却拖着一条长长的鱼尾，覆盖着深蓝到有点泛着墨黑的鱼鳞，尾尖却透出一抹丹红色，看起来赏心悦目。
　　闻未昭虽然早已见过，却仍是再一次被迷住。她痴痴望着那张脸，艳羡之意溢于言表。
　　张青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喂，你们干啥呢？验完货没有？”
　　众人齐齐回神，闻未昭神情恢复正常，公事公办般对闻惊庭介绍道：“这是闻洵从某片海域走私回来的生物，我们称它为······鲛人。” 鲛人，人身鱼尾，居于深海，尤喜音律。语若空山清泉，貌如洛水之神。曾有人幸而见之，且与之交好，一日忽投身于海，生死未知。余人皆惊，以其为妖，惶然报官，未果。
　　鲛人的传说自古就有，可也仅仅······只是个传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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